然而,盛极必衰,乃万物之理。
谢家看似鼎盛一时,但细细一究便能发现,谢家后代入仕为官者虽多,可实际上后面没一个人能比得上当年的宰相曾祖谢定安。
不仅如此,他们还一代不如一代。若是上一辈人还能混上翰林学士,到再下一代,许是就只能当个校书郎了。
到谢老爷这一代,家族已十分衰落。
谢老爷的父亲,是曾祖后代中混得最差的一个。
他运气极糟,第一次去考科举时,自以为十拿九稳,不料放榜之日,竟榜上无名,他便大受打击,一回家就染了疾,没过几日,年纪轻轻一命呜呼,留下妻子和尚在襁褓的谢老爷孤儿寡母。
谢老爷从小被伯父一家养大,虽说同其他谢家子弟一般在家学中读了书,但他着实不像个谢家人,在这方面相当没有天赋。
从小到大,其他堂兄弟在先生面前多得赞赏,唯有他只得叹息。有几次先生讲得来了脾气,还大骂他是个榆木脑袋!
后来长大,谢老爷得到族中资助,也同堂兄弟们一般,去考了两次科举。奈何他资质有限,自然名落孙山。
第二次落榜后,谢老爷便认清了自己,索性放弃了读书入仕这条路,收拾收拾包袱离开伯父家,带着老母亲经商为生。
谁知,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谢老爷读书不行,但在经商上,居然是个才。
他起初倒卖字画古玩糊口,因自身鉴赏能力出众,且经营得当,渐渐起家。
几年后,他已不必再为吃穿衣食担忧,甚至在城东购置了一处相当不错的宅院,遂娶妻成家,安定下来。
只是,士农工商,商排最末。
他一个书香门第的谢氏名门之子,竟外出经商染了铜臭,在谢氏一族其他人看来,实在算不上体面。
谢老爷与堂兄弟们的关系并不和睦,少时他因为诗文不佳,又是寄居,常有冲突,堂兄弟们本就不太看得上他。
而成年之后,谢老爷只得以商贾为业,更是微妙地在族中低了一头。
实际上,这始终是谢老爷自己心里的一根刺。
故而,这回妻子怀孕,他其实多少有些期待,期待这胎会是个男孩。
他身为机宰相谢定安之后裔,纵使在读书入仕上没什么才能,也是以自己的先祖为傲的。
夫人生的若是男孩,就能教他四书五经,将来再送他科举入仕。
若是这孩子争气,当真能恢复祖上荣光,谋得一官半职,甚至得到一些才名,那谢老爷这个父亲,总算也能在族中扬眉吐气,一扫过往郁闷,让昔日瞧不起他的族中兄弟们也高看他一眼。
但是奈何……
谢老爷在屋外徘徊数个时辰,终于等到里面的人出来汇报夫人生了。
得知生下的是个女儿,他面上略凝,不禁显出两分失落。
好在,他自认是个宽和知理的人,虽然当初两次科考皆落第,可好歹是书香门第出身,自不能与那些稍有不如意就怨天尤人的乡野村夫一般反应。
他知道生男生女皆是天命,非人力所能干涉。
纵然他也同世人一般,觉得生女到底不如生子,哪怕都是自己的孩子,女儿也好似总有些美中不足,不过,凭道理而言,这也并非夫人所能左右的,他自不该因此责怪夫人。
更何况,这还是他与夫人的第一个孩子,未来天长日久,又何必急于一时?
思及此处,谢老爷先前的那一抹失落已经敛起,并未在面上显露,改言问道:“无妨。夫人可还好?”
今日过来帮忙的人里,有夫人娘家来的嬷嬷。她虽是下人,可也是从小看着夫人长大的,也将夫人看作自己的女儿一般。
听到谢老爷的话,那嬷嬷的心便安下一大半——
夫人头胎生下女儿,老爷非但没有责怪夫人,反倒第一时间问起夫人的安危,甚至表面上都没显露出太多失望。
到底是清门谢家的儿郎,这样的风度,在别家要上哪儿找呢?
夫人当年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如此一想,嬷嬷便对谢老爷愈发和颜悦色,回答:“夫人乏了,但精尚可,想来好好做坐了月子,就大好了。”
谢老爷说:“解语她向来体弱多病,只怕需多加照料。”
“这是自然,劳老爷费心了。不过女人,哪有不经历这一遭的呢?只要能为老爷诞下一儿半女,便是夫人的福分。”
这时,有丫鬟将婴儿抱出来给谢老爷看。
“老爷,夫人想请您给小姐起个名字。”
谢老爷笑了笑。
他更想要个儿子,早在妻子孕中便日夜琢磨孩子姓名,斟酌了不下十页纸,多是给男儿的名字。
不过万幸,他也并非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女儿的名字,当然也有所准备。
谢老爷道:“女子常年待在闺中,难以行走天下。这孩子是我的女儿,虽是女子,但我也希望她知事懂理,不负谢家之名。
“传闻战国末年的隐士天机子,深居山中,却能知晓天下事,并称道——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一壶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此是谓,以近论远。
“我盼吾女也有此等心境见识,日后,便唤她知秋吧。”
是以,谢小姐从此名为谢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