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拉斐尔对她的全部印象。时至今日,他仍记得她在晴朗的天气中奔跑和大笑的影子,仿佛一泓泉水浸润着鲜润的藻荇。而他朦胧的心动,最终也在他的羞怯天性中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点残余的温暖。
他仍旧分不清自己记得那女孩是因为她是他的初恋,还是因为那是他的父母都在。
后来他也爱上过很多女孩。有一些同他发展出并不超过的友谊,有一些短暂地同他共度过许多夜晚。拉斐尔真诚地喜爱她们,非常真诚,他一贯以来的那种真诚——然而,他就是无法理解,也无法感受到那种,传说中令人忘却一切世俗烦恼的激情。
不。从不。
别说拉斐尔刻薄,可是,得承认一个事实。这个事实是,她们都很……普通,不是么?
她们全都很美,性格或是温柔或是活泼,不论如何,那都是她们迷人的细节。拉斐尔不会自以为是到认定她们都配不上他,更不是玩弄她们亦或只是拿她们作消遣。他没那么卑劣,就只是——你看,就只是,哪怕他最爱她们中某一个的时候,在内心深处,拉斐尔也能清楚地看到并一一细数她们的缺陷。
他对她们的感情从未蒙蔽住他的内心和双眼。他也从未因为喜爱她们,就感到她们“哪怕是缺点也很可爱”。
假如一幅画有一笔不够好,那么这一笔就是不够好,连带着整幅画都不够好。拉斐尔可以忍受那些细微的差错,可是,不论如何,事实是,差错永远是差错。
拉斐尔清楚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他认为人与人不能一概而论,也许对他来说,就是不存在“为爱魂颠倒”这种事,也许他就是永远能在爱上某个人的同时,也在对方身上看到无数的差错。
……那在河边行走的“少女”。
她是如此的完美。
姿态优美,色宁静,举手投足里散发出异常的优雅和端庄。她的色没有丝毫变化,对这世界漠不关心,然而她毫无焦距的眼却又穿透了一切,仿佛对它们了然于心。
她的衣着并不华贵,因此,在此后的梦中,他为她更换了新衣。
宝石一定是不可缺少的装饰物。高贵的紫松石,清透的黄水晶,海蓝、碧绿以及所有绚烂的光彩,具体的位置还需多加斟酌;但最重要的是鲜红的绸缎,人们将它献给主,献给主的仆人,最美的红色却必然属于她;黄金适合被安放在她的足下,也正应当束起她的腰身。
总之,那一定要极尽奢华,因为哪怕将世间的所有奢华都浓缩成新衣,也无法衬托出她那流光溢彩、如梦似幻的美。
因为无法对自己的设计感到满意,拉斐尔夜夜都能梦见自己在为她挑选服饰。他对此相当着魔,甚至查询了无数资料,寻找此刻的贵妇中最为时兴的款式。
他毕竟是个画家,此举并未引起任何注意,倒是好的约翰请求他画一副肖像画。拉斐尔答应了,他遵循约翰的要求,在宴会上远远地观察了一阵那位夫人,当晚睡前就构思好了草稿。
皮耶罗的病确实拖住了他很长时间,拉斐尔一直没找到机会行动。要不是皮耶罗的病情实在不可能伪装出来,他还真要以为皮耶罗是在假装生病,好让他远离河边的“少女”呢。
不过,在约翰的画稿完成之后,拉斐尔成功找到了机会。他又回到那条熟悉的河边,指望着能在这地方遇到同一个人。
“嗨。”她轻轻地说。
“嗨。”拉斐尔也说。
他们静静地站着,少女似乎是在等他让开身,也可能是在等他先开口。拉斐尔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她完美无瑕的面孔上游移,紧接着,他脱口而出:“我是拉斐尔。拉斐尔·桑西,你或许、你或许听说过我。”
“我听说过你,拉斐尔。”她说,朦胧地微笑着,“我是玛格丽塔。你或许没有听说过我。”
“玛格丽塔。我现在听说了。很配你,这个名字。”拉斐尔喃喃地说,“那是‘珍珠’的意思,不是么?很配你。太美了。我是说,珍珠。”
“你认为珍珠很配我?”
“……我认为珍珠对你来说远远不够。但是,珍珠毕竟也没什么不好。我只是确实从未把珍珠列入考虑的选项当中,怪,我计划过世界上的所有珠宝,只是唯独没有想到珍珠。”拉斐尔说,“你喜欢珍珠吗?那确实是很说得通的。”
“我以后会喜欢的。”
她说得就像这是什么注定发生的事情,而她也一点都不打算拒绝这种命运似的。不知为何,这令拉斐尔感到一点微妙的不舒服,还有点嫉妒。
紧接着他就震惊起来,迷惑于自己为什么会嫉妒珍珠——是的,他是从无数种诗作和故事里听说过,主角总是夸张用词,说些“我嫉妒被你佩戴在身旁的某物”的话来表达自己此刻已经为爱丧失了理智,拉斐尔只是从未想过他自己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异的是他并不感到恐怖,哪怕嫉妒珍珠实在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心情。
他问:“你现在还不喜欢珍珠,是么?”
“你似乎有点纠缠于此了。”
“看来是这样呢,啊哈哈哈,”拉斐尔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莫名其妙地对这个很在意,你一定觉得我很怪吧?”
“不。”玛丽格塔说,“我觉得这样很可爱。”
拉斐尔立刻不受控制地雀跃起来,他难以置信地追问:“真的?”
“真的。”
拉斐尔抿了抿嘴唇。那雀跃潮水般消失,离开得就像它的到来一样莫名。他忽然意识到他确实是完全丧失理智了,是的,没有错,他一点理智都不剩下。
“玛格丽塔。”他说,语气柔和,却像火一样燃烧——于是他的喉咙被这把火烧得干涸,微风徐徐,如泣如诉。
“怎么了?”玛格丽塔明知故问道。
他在心中纳罕,心说难道所有像这样的人,都是那么聪明的吗?拉斐尔明明一点秘学都不了解,可是,却表现得像是对自己现在的状态一清二楚似的。
“玛格丽塔。”拉斐尔又叫了一声,忽而笑了,目光莹莹,仿佛水迹,“啊,亲爱的玛格丽塔。你余下的珍珠都在哪里呢?”
“只有这对珍珠适合现在的我。”玛格丽塔告诉他。
拉斐尔叹了口气。
“你一定会害死我的。”拉斐尔悄声说,“那就这样吧,就让我这么做吧。在那发生之前,亲爱的玛格丽塔,你可愿赏脸同我散散步?”
当然,玛格丽塔同意了。
这或许是个巧合,然而此时又到了夕阳即将落下的时刻。灿烂而不可直视的日光变得温情脉脉起来,那柔和的光线,宛如亿万条轻薄的纱带。
万物全都是红色,那微微闪着光的、琥珀般半透明的红色,浓重,却并不艳丽,美得毫不真实。万物在这红色之上投下了怪诞的长影,扭曲的灰色在微微的红光中明灭;河面波光粼粼,仿佛千万年间的有情人为相爱、相伴与那不可避免的分别流淌出的泪水。
红光中,所有的边界都变得模糊了。然而再怎么模糊,再怎么柔和,那都是必然存在着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