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起舞而又逐渐力竭的蝴蝶。翅膀残缺的、坠落的蝴蝶。
这场表演是“飞翔的格雷森”一家在进行表演,一对夫妻带着小儿子一同进行的表演。然而他自始至终只看到了一只蝴蝶,如果从高空摔下的是小格雷森,那么,他的父母呢?
布鲁斯朝前奔跑。这里的空间不知具体有多大,或许在这里根本没有空间这一概念,自然也就不存在方向,他只是随机地朝前跑动。
地面的触感仿佛那片秘之海,带来一股温水般的触感。他似乎正奔跑在灰色汪洋中,只是因为过于稀薄才无法看清全貌。
如果一个地方不存在方向,那么这里是否存在时间?
布鲁斯忍耐着眼球的胀痛张望前方,灰色大海上正刮起狂暴的风,这风也稀薄到几乎无法被感知到,布鲁斯张开手指,知道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指缝穿过……正像是他不久前搅动大海时的感受。
也许这一幕已经反复重演过了。
他还在朝前奔跑,丝毫不觉疲惫。疼痛是很容易忍受的,眩晕和发呕的感觉也可以抵抗,他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血水从爆裂的眼球中涌出,然而视觉依然很清晰,只是他看到的再不是具体的东西,而是万亿道纠缠拉扯的炫丽光幅。
就好像他的感官接纳了太多超出读取能力的东西——他看到的是什么?是命运的线吗?跑到线条的尽头是否有三姐妹在等待他,而他解决此事的方法就是抢下那把剪断命运的剪刀?
他渐渐意识到他所看到的是时间。他跑动时勾动的同样是时间。
小格雷森就在前方,大笑着在半空中翻滚,仿佛定格动画一般四处闪现。
是他之前在过道上碰到的小男孩。黑色的头发,圆溜溜的蓝眼睛,带婴儿肥的脸颊,灿烂的笑脸。这孩子几岁了?布鲁斯忽然意识到了为什么这个男孩那么眼熟。
小格雷森很像他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而在他小时候……
布鲁斯惊恐地搜寻起格雷森夫妇。
他们并不是表演的中心,尽管这一家族早已享有盛名,但年幼的天才无疑更能吸引公众的注意力,成年人的身体在做出空中抛接的动作时也远不及孩子灵巧可爱。
种种因素让格雷森夫妇的身体被藏在没有打光的暗处。
他们一个用腿弯倒勾着空中秋千,另一个握着对方的手,缓慢地荡向小格雷森,集中注意力后布鲁斯甚至能听到木板拉长的断裂声,仿佛凄厉的风在尖叫。他模糊地思索着,看到格雷森夫妇努力接住了小格雷森,在男孩来不及调整方向时拼命将他甩出,反作用力让他们从空中秋千上滑落,夫妇两人沉重地砸到地上,那声响好像坠地的两团沙袋。
小格雷森这一次飞得相当低。
笑容消失了,他迟钝地低下头,将地面的景象一览无余。从这个角度看他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呢,大概会像电影特写镜头一样空洞和不真实吧,危机到来的那几秒里人常常会关注到怪的细枝末节,小格雷森看到了——
布鲁斯抬着头睁大双眼,茫然地凝视着那双圆圆的、悲恐欲绝的蓝眼睛。
哦,他想,他看到了我啊。
第9章 第三种羞耻(29)
布鲁斯已经很习惯作为拯救者出现。
蝙蝠侠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小部分时候在监视和控制反派,大部分时候奔波在帮助受害者的路上;他白天的身份实际上对此做了更多努力,虽然留给外界的印象无非是和韦恩夫妇一样热爱慈善,但他实际上对政局做了更多的干涉,主要手段是资助对这座城市怀抱热情、渴望改变的有为青年。
和很多外界人士印象不同,哥谭的主要问题并不是层出不穷的反派——他们当然在努力为哥谭的危险性添砖加瓦,可真正的毛病在于,哥谭这座城市几乎是赛博朋克世界观的具象化:
财阀控制整个社会,罪犯、帮派人士分散在各行各业,底层几乎毫无出路。想往上走难于登天,要想往下却简单得很,有一整个蓬勃发展的灰色行业线翘首以待,从引路入门到进阶渠道一应俱全。
在这种境况中,蝙蝠侠是强大的,因为蝙蝠侠是黑暗世界的一部分,他有无数种手段更能够诉诸于暴力。
布鲁斯·韦恩却是弱小的,他拥有财富和地位,然而他的财富和地位本身就来自于这一系统。
对很多事无能为力,对更多事无法施力,或许是出于无奈和回避,布鲁斯·韦恩从不在生死危机中直面无辜者的眼睛。
……他看到了小格雷森的眼睛。
这就是亚度尼斯的目的吗?这就是这一整出戏剧的高潮?布鲁斯并不打算运用任何一种道德标准评判亚度尼斯,但这实在不是亚度尼斯一贯的风格。不够残忍。太温和了,甚至带着点调侃,从亚度尼斯的角度看这简直和调情无异。
假若当年他的父母真的——那么这一幕会有足够的冲击力。
想到这里布鲁斯禁不住有些同情那些得到过亚度尼斯些许注意力的倒霉鬼,尤其最同情康斯坦丁。
他盯着小格雷森的眼睛,忽略掉眼球后晃荡的濡湿水意。他已经陷得太深,没办法研究剧烈疼痛的原因是否来自某个部位的熔化。无论如何他不会死。亚度尼斯保证过了。眼下更重要的是格雷森一家的安危。
布鲁斯继续朝前奔跑,游荡在时间线之中。
人身,歌声,细碎的脚步声,卡带般断续的鼓掌声。这场演出的背景乐起伏如潮汐,被深沉的海浪声掩盖——海,这其中是否同样有某种隐喻?他如今已知道亚度尼斯是一团粘稠的雾,那么海洋代表着什么?布鲁斯只能把海洋和庞大的生命力联系在一起,宏大的交响乐,生命的欢歌,充满杀戮和新生,死亡和新生。海,无边无际的水,孕育一切。
死亡与新生。
确实是亚度尼斯喜爱的东西。
这混乱的时间显然不受他的控制,也找不出具体的规律,但只要他停下脚步,时间就会开始往后流动,仓促之间布鲁斯很快就得出了结论:最好是在表演开始前阻止表演。
然而,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事情并不会那么简单。这里又不是一座城市,实质上没有任何一条道路。然而,繁杂凌乱的路面不规则地铺设,如同数万条形怪状的旋螺楼梯互相穿插,光芒漂浮在道路的四周,置身其中仿佛回到了懵懂的童年时代,到处都是秘的,危险却撩人心弦。
不论朝着什么方向奔跑,不论时间怎样不规律地跳动,布鲁斯都无法抵达表演开始前的地方。
这里有非常微小的可能,假设尝试的次数足够多,也许他能回到起点;可能性更高的是,正如他在爱丽丝眼中体验过的那样,被亚度尼斯所截取的时间只有开场之后的部分。
烛火闪烁,气味如毒花般腥甜。
布鲁斯开始记忆和观察自己看到的各种闪现场景。那并不难,稍微有点麻烦的是将每一个画面安放到合适的顺序中,那需要大量的细节佐证,而他的眼睛距离炸成一团肉泥只有一线之遥。
至少那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也能做到的事,布鲁斯以惊人的耐心做起了这项工作,将脑中的图画排开,选取重点,调整成连续拍照般的顺序。他甚至在脑海中构建起漫画式的分镜,只在某些镜头里取出他认为最有代表性的细节。
整项工作主要围绕着断裂的空中秋千——它们是如何在表演的中途断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