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海抚须大笑,他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人,在朝堂打磨多年,岂看不出雷虎是在故意向他展示实力,好给他一个下马威?
此人恐怕是听说书的讲多了“话三分”,只是他把自己当周瑜,他可不是上当受骗的蒋干。
“阁下不必虚言,本官长了眼睛,自己会看。你的士兵面黄肌瘦,腿部浮肿,牙齿脱落,使臣到来,朝廷大军就排布在汉水之滨,他们却丝毫不关心,全无斗志,只专注于手中饭盆,个个吃饭风卷残云,狼吞虎咽,这都是久饿之人的面相举止。本官说能支撑一日,已算客气,公之粮草,恐已尽矣,你瞒得了自己手底下的士兵,却瞒不了圣明天子。”
雷虎被他戳穿,恼羞成怒:“笑话!我有十万大军,岂会惧你这朝廷走狗?”
他抬手叫来一名士兵,耳语几句。
那人领命而去,不过多时,便听见外面一阵鼓噪声起,有人带着令箭进来禀报:“回禀陛下,已按您的吩咐向晋军营地射箭,他们的一员偏将中箭落马。”
“好!”雷虎信心大振,笑道,“吩咐下去,再杀一头猪,犒赏三军,中矢者赏银十两!”
他拿着那枚羽箭,笑着看向沈如海,毫不掩饰得意色:“沈大人,如何?我军中射手无数,能千里之外取敌人头。”
沈如海呷了一口茶,淡笑道:“阁下言之尚早,拭目以待罢。”
话音刚落,只闻城外一声炮响,刹那间屋瓦震动,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城墙上的士兵奔走相告,大喊着晋军攻城了,跑的跑,哭的哭,有的连武器也没有拿,就争相向城楼下跑去。
雷虎撩帘而出,只见晋军根本没有开始攻城,只是放了几炮,这就足以吓得乞活军魂飞魄丧了。
雷虎大吼了几句,没人肯听他的,都在想办法逃生,他就地斩了几个,这才压住溃逃之势。
他将佩刀扔给亲兵,自己大步走入室内,冷着脸质问沈如海道:“你来干什么的?是不是想里应外合?告诉你,姓沈的!我雷虎纵横江湖几十年,从来没怕过谁!头掉了也就碗大的疤,若将老子惹火了,我拿这十万人跟你们拼命!”
沈如海放下手中茶杯,面不改色道:“我来,是为了给阁下一个机会,论战势,眼下我攻彼守,我们没有谈判的必要,但陛下心怀黎庶,不忍屠戮子民,愿意给阁下一个活命的机会,就看阁下把不把握得住了。”
雷虎闻言,色几度变换。
他年少时就斗鸡走狗,是出入赌坊的常客,岂不知眼下形势大改,已经不是他坐庄。朝廷的实力他很清楚,他这条胳膊肘,是拧不过人家的粗大腿的,还不如趁自己还有话语权的时候,尽量多提点条件。
他打着如意算盘,走到榻边,慢慢坐下,心中主意已定。
“我要说的已经在信上写了,你们撤军,我就献城投降。”
终于可以进入正题,沈如海松了口气,点点头道:“撤军可以,但乞活军必须解散,遣送回乡,务农者归农,行伍出身者归伍,不得再啸聚为匪。朝廷会将你编入官军,授以守备一职,驻守宁塞。”
“只是一个守备?”
雷虎内心顿时充满失望,他并不在乎别的士兵下场如何,是生是死都与他无关,他只在意自己能捞到多少好处,可朝廷未免太不把他当回事,居然想用区区一个守备来打发他。
守备这种将官,在大晋朝多如牛毛,不值什么钱,何况还是宁塞这种偏远地方,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宁塞在陕西,而那里归三边总督陆诚节制,很显然,皇帝老儿是想将他严密地监视起来。
雷虎冷笑道:“你们的皇帝打的好主意,可我也不傻,想将老子当囚犯看管起来?回去跟他说,老子就要襄阳。”
沈如海腾地起身,一改之前好说话的态度,疾言厉色道:“阁下恐怕还看不清楚形势,这不是你可以讨价还价的事!”
雷虎一把抽出刀架上的宝刀,雪亮刀尖直指沈如海:“姓沈的,看不清形势的是你!你看看你现在站的是什么地方?不怕我杀了你,用你的血祭旗吗?!”
沈如海毫无惧色,慷慨激昂道:“我乃国之使臣,刀斧胁身又有何惧?杀了我一个,外面还有我大晋千千万万的英勇儿郎!煌煌天威难测,天子一怒,瓦釜雷鸣,以二十万大军对垒十万,试问阁下有几分胜算,能否扛得下这雷霆一击?”
雷虎半晌无话,面色惨白如雪,颓然倒在榻上。
沈如海知道自己已经击垮了这个人的斗志,剩下要做的只是乘胜追击:“如果我是你,就趁着对方还好说话的时候,问他想要什么,看看自己能换取来什么利益。棋盘上胜负已定,阁下若还狮子大开口,只会得不偿失。”
雷虎抬起眼,忐忑不安地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沈如海了然一笑:“放心,不是阁下的人头。”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听闻你帐中有名谋士,是你的左膀右臂,请问他姓什么?”
雷虎虽不明白他问这做什么,但还是如实答道:“姓‘无’。”
“不,”沈如海轻轻摇头,“这是化名,不是他的真姓。”
“我知道,只是他也不肯告诉我他姓什么,别说真姓,就连他的来历我也不知。”
“姓名不知,来历不明,这样的人阁下也敢用吗?”
“我管这些做什么?”雷虎终于不耐烦起来,“沈大人,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要这个人是不是?”
沈如海笑道:“不,阁下误会了,我并不想要这个人,只是觉得此人依稀是本官的一名故人,想唤他出来一见。”
故人?
雷虎皱了皱眉头,陈适给他办了这么久的事,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故人,何况他一个江湖落魄之士,怎会与朝中大臣相识?
雷虎只觉得这人愈发成谜,让人参悟不透,他又想起自己先前就让人去找了陈适,但他此刻居然还没到,便唤来一名属下询问:“无先生呢?”
“无先生说他有要事在身,随后便到。”
雷虎眉心紧皱,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心底升起,这是陈适第一次无视他的命令,他忽然想到一件事,问:“他把猪送过去没有?”
这名下属是他的心腹,知道他说的“猪”就是士兵的口粮,是活生生的人,因此点头道:“送过去了,属下亲眼看着他送去老郑那儿的。”
雷虎这才点点头,挥手让他下去,转向沈如海道:“沈大人,你也听见了,你想见无先生,恐怕还要再等等。”
沈如海淡淡道:“他不姓无,姓陈。”
雷虎吃了一惊,心下狐疑不定:“你如何知道?”
沈如海没有出声,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正是雷虎先前让使者送来的乞降信。
他轻抚着信纸上的字迹,仿佛在自言自语:“可怜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算你有意改变笔迹,可作为你的恩师,我岂会看不出来你的笔锋和行文习惯?想当年春闱大典,我就是在众多考卷中看中你一手瘦硬柳体,骨力遒劲,端正挺秀,可惜了这一手好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