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商议, 延和帝已经决定于四月十五日上午攻城,大军分成四路攻打襄阳,最关键的北门由陆羡率领虎豹营全力猛攻,他与陆诚坐镇后方。
决战之日在即, 晋军各个营地都忙得不可开交, 军需、粮草、辎重、马匹、攻城器械都要一一清点完毕,士兵们也被各自的长官召集起来讲解战术。
营地里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但在经过中军帐前那杆龙旗时,都忍不住瞥去一眼。
怀钰已经在旗杆上绑了一夜,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睫毛,到了正午时分, 太阳又出来了, 初夏的日头已经有些毒辣,他被晒得头皮滚烫, 两颊发红,因为长时间未饮水,嘴唇也干燥得起了皮。
但比这些更难受的,是士兵们向他投来的目光,他是一营主将, 让他在自己的属下前接受这样的屈辱,可以说圣上是懂怎么治他的。
若是以前的怀钰,一定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可如今他满脑子都是沈葭,一会儿想她困在襄阳城里这么久, 会不会饿坏了?一会儿又想还没见过面的儿子,他长得像谁?像沈葭还是像他?多大了?
算一下的话, 这个孩子只能是他去开封治河的前一晚怀上的,那岂不是三四个月大了?
怀钰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傻笑起来,甚至还跟来来往往的人说自己有儿子了,弄得士兵哭笑不得。
傍晚,延和帝过来视察军营。
经过龙旗时,怀钰朝他激动地大喊起来:“陛下!求您放弃攻城,招降贼虏!”
延和帝面无表情地进了中军帐,看都没看他一眼。
随行的官员尴尬极了,顾不上向怀钰行礼,也匆忙跟进去了,只有沈如海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虎豹营已经交由陆羡掌管,他在做战前汇报时,中军帐外一直传来怀钰的呼喊声,主位上的延和帝脸色越来越黑,最终将手中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搁。
“去让外面那个人闭嘴!”
他并没有说让谁去,众官员面面相觑,谁也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还是沈如海主动站起来:“我去罢,我去。”
沈如海走出帐外,怀钰还在高喊“招安”,他头疼不已地跑过去,劝道:“你消停会儿罢,别火上浇油了,非要惹怒圣上么?”
怀钰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觉得一向讨人厌的沈如海看上去都是这么的可爱:“岳父大人,你要做外祖了知道么?我有儿子啦!哈哈哈哈!我当爹啦!”
“……”
沈如海叹了口气,道:“总之,你别与圣上对着干了,你越忤逆他,他越不会如你的意,这事交给我来办。”
怀钰正想问你要怎么办,沈如海就踅身进了中军帐。
决战前夕,战争的氛围已经很浓厚了,大军在襄阳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部署完毕,北门的战线往前推了二十里,在汉水岸边扎营,士兵们在水上铺设浮桥,为第二天的冲锋做准备,投石机、云梯等攻城器械也已投放到位。
隔着渺渺江雾,依稀可见对岸古朴巍峨的襄阳城,以及城墙上抱着武器的守军,他们只是麻木地看着敌人的行动,经过长达四个月的艰苦抗战,这些人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与决心,只希望赶紧结束这场漫长的折磨。
十四日下午,雷虎派出使者,传达了他想要和谈的意思。
在由陈适起草的信件中,他宣称只要朝廷肯放他一条生路,他愿率十万大军为国效力,驻守襄阳。
看完信的延和帝气得把信纸拍在案上,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雷虎,欺朕是三岁小儿么?!他将天下弄得乌烟瘴气,还想捞个襄阳守备当当?简直是异想天开!陆羡!”
“在!”
“去外面,把那个使者的双手给朕砍了,装在盒子里送给雷虎!”
“是!”
陆羡按刀就要出去。
众臣慌忙恳求道:“陛下息怒,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啊!”
延和帝胸膛剧烈起伏几下,才平息下那股怒气,叫回陆羡,看向众臣:“你们怎么想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即使内心有不同意见,经过方才圣上大发雷霆的那一出,谁还敢说实话?于是都不敢言,默默低头。
一片无言的沉默中,沈如海忽然出声:“圣上,微臣以为,贼若是肯真心就抚,化贼为民,未尝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众人闻言,纷纷瞠目结舌。
谁不知道圣上剿贼心切,雷虎既占襄阳,又杀晋室宗亲,称帝自立,一年时间内搅得天下动荡不安,圣上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最听不得这个“抚”字,沈如海是多年老臣,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怎么会挑这个时候去触圣上逆鳞?
延和帝果然面色难看起来,险些没将那张信扔到他脸上去。
“利国利民?你告诉朕,怎么个利国利民法?信上说了,他雷虎不裁撤军卒,不接受朝廷整编,这是想干什么?分明是想逼朕将襄阳这块地盘划给他,从此割据一方,一边吃着朝廷的粮饷,一边保存实力,待元气恢复,再卷土重来!哼,他想得倒是美,可朕也不是傻子!”
他冷冷地看着沈如海,锐利的目光像要穿透他这个人:“你说利国利民,朕看你跟外面那个混账一样,都是只想着妻子、女儿,哪有什么利国利民,利的只有你们自己!”
沈如海扑通跪倒在地,头上带着冷汗道:“圣上明鉴,雷虎造反谋逆,犯下杀孽无数,可以说诛九族也不为过,可他拥十数万众,流贼中不光有士兵,还有他从各地州县掳掠来的无辜百姓,这些人也是我大晋子民,受贼胁迫才不得已背井离乡,舍弃生计,辗转千里来到襄阳,若不问罪由通通处死,实在有违朝廷仁政。是以臣认为,要加以甄别,抚并非抚贼,而是抚流民中被迫从贼者,对于贼首要施以雷霆手段,或歼或杀,对于胁从者则要妥善安置,遣散乡里,使其复归农桑,如此一来,十万流贼不战自溃,百姓少受涂炭,朝廷可省粮饷。圣上是圣德明君,泽被苍生,伏惟圣上以天下生民为念,剿逆抚顺,曲赐生全!”
延和帝看向其余人,问:“你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有沈如海带头,众官员也陆陆续续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些人其实也是赞成招抚的,既然雷虎伏罪乞降,能以和平手段解决问题,为什么还要出动大军征讨呢?
要知道,现在可不是太祖、成祖朝时了,王旗一出,天下莫不望风而靡,打仗就要耗费银饷粮草,二十万大军,一日要花掉多少银子?
去年和今年都不太平,先是洪灾,又闹饥荒,朝廷光是赈灾就花去不少帑银,国库已然空虚,就算能打下襄阳城,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座被战火破坏的空城,站在朝廷的立场上,实在是得不偿失。
提到粮饷问题,沈如海又说:“圣上,国家财政艰难,军费开支浩大,谢氏商行愿无偿捐纳一年税银,资助朝廷,以度时艰。”
延和帝吃了一惊,抬眼问:“当真?一年的税银,可不是个小数目。”
沈如海道:“臣不敢欺瞒圣上,此话是谢翊亲口承诺,千真万确。”
延和帝色复杂,他自然知道所谓“无偿”并不是真的不要补偿,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谢翊愿意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无非是想用钱来买城内的外甥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