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看我了,”江今赴昨晚翻进她窗户就听她接连不断的梦呓,加上揣摩跟配合被划,脑子和身体就没停下来过,这阵儿困得厉害,散散垂着眼,回答道,“我挨打。”
卿蔷对不上他的脑电波,以为他挺有自知,轻笑声不再开口。
触手可及的云层被窗户挡住,卿蔷出了会儿,莫名也有了个见家长的想法,但他俩这真是不如不见。
世家里面一多半儿人都可能是家长先见敲定了后双方再见,一见可能就是同居婚后;还有一小半是自由恋爱门当户对,像季阮那样的,自己挑了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季家上下肯定也开开心心。
卿蔷觉得,季阮的人生当真属于顺风无阻,季家捧在手上的小公主,天真是天真,干净也是真干净,一点儿弯弯绕绕没有,那天婚宴,她看沈封那表现,也疼她得很。
卿蔷在那一瞬间,体会到了丝丝羡慕的心情。主要在相比之下,她跟江今赴就属于门不当户不对,真要在一起,那天可能都得电闪雷鸣、五雷轰顶,有点儿逆天之举的即视感。
下了飞机,有人给江今赴送来了个木盒。卿蔷瞟过去眼,江今赴拆开给她看了看:“明乐永年间的瓷器。我之前听说过老爷子差这一个就成套了,正好顺带去给老爷子凑个整。”
“......”卿蔷是真看不懂了,他为什么不像去挨打的,反倒像去提亲的,红唇轻叹了口气,不咸不淡的,“二哥,我一直以为你干事儿是挑时宜的,”她停了停,坐上自家车,抬眼看他,“你想好了,确定要去。”
就是他现在要走,卿蔷也能给他找到说辞。她私心大概也不希望他去,毕竟有些事儿一旦戳破就没劲了,往后都没劲了。她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感,可能是怕吧,前几次快刀没能斩了的乱麻,今儿要被利刀做个了断了。
但江今赴明显没有她想得多,弓身坐在了她身边,眉尾撩吊着问她:“现在还不够天时地利人和吗?”他没听清她后面那句话,还又问了遍。
卿蔷无言片刻,随他生死由命去了。
车窗外的雪极速倒退,横成一道道细长的线,像“古筝计划”里取了一个游轮上的人性命的钢丝,泛着寒光,落在地下却消散无踪。
管家见到他们两人一同前来也并无讶色,想来是老爷子打点过,他往里引着二人,路上碰见的人多是驻足低头,没什么怪的目光投来,但卿蔷心里却越来越闷。
园林里红梅沾湿,一簇一点飘缀在假山上,池塘是控温的,依然流水潺潺,雪还未靠近便化在其上,拥起了层浅淡的薄雾,松竹凛冽,在框景里与湖边石上的光影成画。
在会客主厅的门要被推开时,卿蔷开口了:“等一下。”
她看向江今赴:“江二,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别让自己落到进退为难的地步,好吗?”
别让他们落到进退为难里。
卿蔷不想。
她的眼眸再没了往日遮藏,透亮如镜,把想法写在了眸光里。
江今赴喉结随着脖颈脉络动了动,侧脸看她,清寡的笑并不明显:“卿卿认为我不该进吗?”
他还在懂装不懂,卿蔷仿佛被火裹了个透,抿了抿唇:“我想你对自己什么身份是应该有清晰认知的。”
江今赴似是兴起般地“哦”了声,问道:“除了世仇子弟,我还是什么人吗?比如卿卿梦里说的那些话,我倒是还没顾上问。”
“你也知道是世、仇。”卿蔷笑意不达眼底,“卿家可没什么优待俘虏的习惯,二哥怎么还不走呢?”
“大概是——”江今赴凑她近了些,声音低而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吧。”
“......”卿蔷懂,这个‘虎子’大概是指她的,她噎了几秒,还没想出说什么,就见江今赴招招手,示意人开门了。
会客主厅的圆形灯藏风聚气,中外古今东西明界,古董隐壁龛,书画三两幅,雕塑压角。卿老爷子新鲜劲儿来去块,用来摆放的物件最多两个月就换下去了,里间茶室窗外一溪,霜花水墨,不失恢宏。
老爷子对面儿坐着人,卿蔷还未看清是谁,先叫了声“爷爷”。江今赴可能还没想好怎么称呼,往里走了两步,倏忽怔住,停在原地:“爷爷?”
卿蔷早看出他狂,没想到他能这么狂,什么都敢叫,她刚要出声撵人,抬眸一望,也愣住了——
她爷爷对面儿坐的那个人,竟然是江家老爷子,卿家恨之入骨的仇人,江见舟。
卿蔷难免失态,嗓子一瞬哑涩,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卿老爷子:“爷爷?”
卿老爷子似乎也没想到两人就这么进来了,落后几步的管家叹了叹,两人在外面儿私语了会儿,他自知不方便听,就走远了点儿,结果没看住门就开了。
事已至此,卿老爷子挥下手,屏退了屋里的人。待门再次合上,他朝卿蔷招了招手:“卿卿,到爷爷这儿来。”
卿蔷稳了稳心,抬腿往过迈,几步路走得恍恍惚惚,今天这个场面要是放在她梦里,该配个血溅四方的背景才合适。
可现在非但没有血溅四方,还祥和又平安。
对面儿江见舟也朝江今赴挥了手,后者却没立刻行动,朝卿蔷与卿老爷子的方向看,似乎在斟酌站到那儿会不会太唐突,直到江见舟叩了叩放置一旁的木拐,他才走去。
站定后,先向卿老爷子打了招呼:“您好。”
卿老爷子瞧他的情变淡,随和里有压迫人的威严,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之后看向身侧的卿蔷:“卿卿,我就不跟你卖关子了。”
老爷子比以往要正色,卿蔷双眸逐渐清明:“您说。”
“爷爷年少时有两位好友,你认识其中一个,林汀,”他说的便是卿蔷前段儿时间去江南探望的那位老人家,卿蔷点头,她像是有预感另一位是谁,眼睛微微睁大。
卿老爷子颔首:“另一个,就是对面儿的这位,江见舟。”
“——!”就算有猜测,但卿蔷真听到后还是控制不住反应,她攥紧了玉杯,茶水溢出来了些,湿了她的指尖。
“怎么可能?”她忍不住问,“不是世仇吗?不是......我父亲——”
她说不下去了,整个人像散落在空中的雪絮,又松又垮,失了力气一般。
江今赴的反应比她小一些,但从进来就平静的面色还是有了起伏,听到卿老爷子的话后凝望在卿蔷身上的视线骤然下降,直直落在江见舟身上。
“世仇......是为了维系稳定的幌子。”卿老爷子叹了口气,一向温和的意态有了几分忽略不了的疲惫,他揉了揉眉心,“在我们三人相交相知的那个年代里,如今有头有脸的世家不过是军阀的手下,或许也是诞生逢时吧,一辈辈在战场浴血积攒下了深厚的底蕴,谁也不再甘心屈居于人下了。”
“少年轻狂再加上赢面儿也大,我们夺胜得顺利,但任何事物,钱也好,权也罢,如果集中在一个地方,终究会被毁灭。”卿老爷子笑了笑,“当时林汀刚好在一次外出中遇见了他的爱人,有了定居江南的想法,我便与江见舟商量了这么一计,他把政,我把商,数十年下来,也算相安无事。”
卿老爷子抬手一指,划了个半圆:“就在这个地方,我们消灭了不计其数的阴谋诡计。没人知道我们会私下见面,从而没人猜透我们真实的关系,于是一人查漏,一人补缺,本应是天衣无缝的。”
他话语停住,抬眼,目光微沉:“直到你父亲逝世,种种证据都指向江见舟,世仇成真,世交断裂。”
话音刚落,屋内徒然压抑,窗外小溪都宛如静止,风吹落了叶上堆积的雪,让人莫名有了种风雪吹脸的冰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