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未语,即便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隐约感到,他泛起了淡淡笑意。
小满双手拥过他递来的花,指尖轻轻触即他的手背,胸膛之中不知为何悸动了一瞬。
深知不能再耽搁于此,她微微鞠礼,抱着凌乱花枝与他擦身而逃。
大殿之上,阎崇雪帝危坐主席。
一袭黑底金绣华服,头戴环着流苏的金簪,端重沉稳。
时间并未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精致的面容仅仅在眼尾方寸间寻得一丝岁月感。
明明是如此美丽的女人。
可她就如一尊冰雕,萦绕着寒光阵阵,无人可近。
阎崇寰在母亲身侧端坐得笔直。
礼待大殿之下宾客的祝贺,每一次举手投足都计算得过分精密,寻不到半点差池。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话语,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所有疲惫都必须咽下肚,绝不能表露在脸上,一分一毫都绝对不可以。
压抑着喉咙逐渐泛滥的嘶哑,时刻保持唇角的弧度。
这就是为何她从来不欣喜于诞辰之日的原因。
桃色纱裙的少女一步越过了大殿门槛。
阎崇寰在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本暗淡无的瞳仁泛起了光彩。
在场之人都将目光投于满怀花枝的少女身上。
并非少女明艳,而是她满身泥泞挽发微散过于狼狈。
“这是我养的寐莲,赠于皇姐诞辰之喜!等到烟火升空时,寐莲会与之一同绽放!”
小满将寐莲举在胸前,期待着皇姐能欢喜接过。
阎崇寰也并未迟疑,提裙起身将要走下高台。
“寰儿。”
阎崇雪帝凤眼微启,目光落在阎崇寰身上,淡淡道:
“坐下。”
阎崇寰心底失落,却也不能违抗母亲的命令,重新坐了回去。
“多谢皇妹,我很喜欢。”
一整日笑了无数次,说了无数次的喜欢,仅这一次出自真心。
“不知礼数,不成体统。”
终于,阎崇雪帝看向了大殿之下自己的小女儿。原本冰寒的眸光带了分凶冷。
“看看你现在的模样,真是丢足了我阎崇的脸面。”
这时,小满才发现自己的满身狼藉。
许是方才蹲在地上拾花,弄脏了被池塘沁湿的裙摆。小满慌张的想整理衣裙,却意识到不管如何都是徒劳。
四周宾客满堂,对这位阎崇的小公主议论纷纷。
“母皇息怒!小满知错了。”
小满重重的的跪落在地,额头扣在交迭的双手上再不敢抬起。
“二十鞭,内务司领罚吧。”
“母皇!”
不等阎崇雪帝言落,阎崇寰惊声唤道。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模样,阎崇寰重新整理好自己,跪身在阎崇雪帝前:
“今日是寰儿的诞辰,母皇莫要气恼。皇妹不过是无心之失,在场贵客皆心胸宽厚定不会将此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但足以让在场之人都能听清。
所言之意让交头接耳者纷纷噤声,若再多言了这位小公主,倒是应得自己小肚鸡肠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身为公主,言行失态于众。无关乎在场各位说些什么。她本就该罚。”
她吐字不紧不慢,威慑的声音高扬,不似恼怒,倒是像故意说给何人听。
阎崇寰心中诧异,为何母皇此时紧紧相逼对小满发难。
且不说平日母皇从来冷待小满,根本不关心她的一切,若是平常犯了错也全不入目,皆是内务司大人们督正教导。今日在满堂人前,母皇的态度倒显得过于反常。
“陛下。”
旁席,一位老者起身上前,向阎崇帝鞠身一礼。
他的衣着异与阎崇装束,虽一身墨绿褂袍素暗无光,但仔细一看是最为稀有的锻料,做工也是出自一等一的名家之手。
他走到伏身在地的小满身前,弯腰拾起一支寐莲花。花朵含苞未放,幽香却早已蔓延了整个宫殿。
“寐莲最是难养,需每日日落后,隔一时辰翻开花苞在花心滴上一滴露水,如此反复,直至日升。”
一边说着,他将地上的寐莲一支一支拾起,向阎崇寰走去。
“寐莲寐莲,永远都在沉睡的莲花。如何才能让它开放?其实也很简单。”
这时,殿外烟火的轰鸣声响起——
殿门大开,连绵不绝的星彩当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门外的绚丽光景。
“快看皇女手上的花!”一人高呼。
众人纷纷回头。
阎崇寰接过了老者递来的寐莲,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手中的莲花在烟火响起的那一刻,顷然绽放。
一朵接着一朵,似灌入生灵一般片片花瓣拼命伸展。花心显露之时,点点晶莹斑光漫漫而升,胜过殿外烟火斑斓。
老者转向阎崇雪帝,和蔼笑道:
“寐莲闻声而绽。托公主殿下的福,我等才能见到寐莲花开的盛景。”
阎崇寰抱着花簇跃下高台,她扶起了瑟瑟发抖的小满,见小满脸上挂着行行泪珠,她也鼻子发酸。
“母皇,皇妹用心至深寰儿甚是感动!皇妹是为了寰儿的诞辰才下池采莲,弄脏了衣裙,若母皇要罚,寰儿替皇妹领过!”
“罢了。”
阎崇雪帝端雅起身:“去内务司刑台跪一夜罢。”
她面向老者,勾起了耐人寻味的轻笑:
“朝秦使者大人,我阎崇的家事,还真是劳您费心了。”
“是在下逾矩。”
老者深鞠一礼。
阎崇雪帝走过众人,宫人为其掀起拖在身后的衣尾,跨过大殿门槛。她抬首,冰冷的瞳中映满了璀璨烟火,随着绚烂绽放即逝,仿若陷入了她深不见底的深瞳之中,被混沌吞噬。
晚。
内务司刑台。
夜风沁凉,跪在台中央的小满缩了缩身子。
一件衣衫落在了小满的肩膀上,不用猜她都知道是何人。
“皇姐!”
她转头仰望着来的人,咧着嘴痴痴笑着。
“皇姐?”
只见阎崇寰掀起前袍并排跪在她身边,与她紧紧相贴。
她努力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我陪你。”
“不行!”小满拉扯着她,似想把她拉起来。“你累了一整日,还主持了宴席,你快回去休息!”
阎崇寰无力与她争闹,双手一张环住了她,将头安放在她的肩膀上,呼吸逐渐平稳了起来。只平静了小一会儿,枕着的小小肩膀轻轻颤动,阎崇寰抬眼便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前水灵的大眼睛里流淌下来。
“都是我不好……我搞砸了皇姐的诞辰,我……我惹母皇生气,我,我……我还让皇姐受累。”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似是将压抑了一整晚的情绪都倾泻了出来。
阎崇寰轻拍着哄慰哭成了泪人的小满:“所有人送的贺礼,都没有你的寐莲好。这是我最难忘最开心的诞辰。”
她熟练的擦拭着小满的泪花:“你知道吗,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是在轻松的。即便是陪你在这跪一晚上,都比循规蹈矩就寝要舒坦。”
“真的吗。”小满吸了吸鼻子,终于止住哭泣:“那皇姐不要跪着,在旁坐着吧。”
“不要。”
“皇姐!……”
未等小满拒绝,阎崇寰启声说道:
“威将军就要出征忌域之地了。出征前,我们要随母皇去凤陵司为军祈福,到时也要跪一夜,这不刚好可以提前适应适应。”
想到凤陵司,小满浑身一颤。
届时,要爬百阶石梯,登至最顶端的凤陵阁,在那悬满了先祖明的牌位前跪上整整一夜。
这是小满的噩梦。
遥想上次一祈福,那层层石阶一眼望不到头,小满一度怀疑自己会累死在登梯的道路上。还好皇姐生拉硬拽活活将她拖了上去,才免于母皇严惩。等到了凤陵阁,不吃不喝的跪在地上动也不许动,要不是全程将整个身体的重力靠在皇姐的身上,小满一定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见小满面露难色沉脸凝思,阎崇寰咯咯笑出声来。
小满表情严肃道:“皇姐,小满没有别的所求,只求你以后当了阎崇帝,可不能让我再去那凤陵司祈福了!”
“一定一定”阎崇寰笑弯了腰:“到时我把规矩一改,你我都不用去了!”
……
…
有幸,得此相护相依。
无以为报。
余生惦念。往生,换我执伞,任其狂风骤雨,不沾你衣袂湿寒。
祭寰帝悼铭
阎崇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