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宵明当年发榜名次必然是低于表弟的,卓思衡思量后心道,所以二十余岁第一个外放任满仍是外放,不过八品小吏,也未有升任,可他谈吐和心思未必就输给那些高位留京的同榜,卓思衡觉得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学弟确实是有些东西的,不过考察嘛,不能贸然,还是得再探知一二才能确认。
于是他很快又起了心思,同已抒发完心境的孔宵明朝前继续行走,口中却仍是继续方才的试探说道:“不过孔大人,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其实农忙时节,只能劳烦你四处奔波,但若是秋收后的冬时年节前,类似丰州物候大抵有两月有余的光景,为什么不能抓紧这个时候由衙门多派几个人,集中给乡里的孩子讲学?大人或许就像你所言已是无心吃书,但孩子终归还能有教而学,此举有何不可?”
冬学本是卓思衡打算开展的策略,但这一计划要建立在吏学制度逐渐完善的基础上,但如今的规划拿来试探孔宵明却是再好不过。
只见孔宵明听后又是停驻脚步,似是专心思量,忽然抚掌道:“是好主意!农闲冬日,大人或许还有些营生补贴的事做,但孩子确实较野,无人看管,我四处行教也看过好些大人冬日里就找个乡里老者来在自家院落里管束全村年纪稍小些的孩子,要是能……能给他们派人教书……不行,还是不行……”
“哪里不行?”卓思衡进而试探道。
“衙门没有这样多人手负责此事,不瞒你说,我其实是县里的县丞,日常也与主簿共事,无奈我们县衙实在缺人,更无愿意做此等辛苦事之人。”孔宵明苦笑。
卓思衡正欲再说,却看孔宵明抬手一指,顺着望去,只见一粗布酒幌染了紫苏的颜色,挑在近前长杆上,旗下有一座三面草墙一面全空的长屋,里面五六桌座位,远处就能看见坐满了大半,似是极为热闹。
“就是这里了。”孔宵明笑道,“我见卓老板也是有见识言之有物之人,不如同我同桌而坐,我俩边饮边叙谈,如何?”
第97章
孔宵明告诉卓思衡,酒家因在几处乡里道路交汇之处,刚巧又顶于耕作田垄与住落之间,故而客人颇多,但酒水嘛就不过平平了。
按照规矩,卓思衡是不在公务期间饮酒的,但孔宵明似是不在乎此里,入店便招呼姓方的老板娘上酒,他也不好太规行矩步指正,显得太不合时宜,多年在地方行走的经验告诉卓思衡,变必要之通才是令至下而不乱的关键,于是他也顺而自然,做好违背工作原则的准备。
孔宵明显然对卓思衡方才的话极感兴趣,刚一落座叫了酒菜便问:“你方才说冬学的事……”
然而他的话却被一声清脆爽利的吆喝打断。
“酒来了!”店内也只有一个方姓老板娘忙前忙后,谁知竟这样手脚麻利,大概是店面太小,转个身就将浑酒端方在二人之间,用腰挂的巾帕擦了擦手,笑道,“孔衙差你一直独来独往,这次竟然是带朋友来照顾我生意,那这次可得给足我酒钱了。”
方老板娘三十岁上下,肩宽手长,体态却十分轻盈,说话间已将孔、卓二人面前的酒碗斟满,长相同语气一般伶俐,却不显市侩,看着便知很是健谈。
“方姐姐一直照顾我酒水,今日我来待客,那不更得再便宜点,好显得您乐善随和,以后人家再带朋友来,才是回头客满又能赚足了钱。”孔宵明忙笑道。
方老板娘显然也不是为了要钱,她大方笑过,似是只想攀谈一句,逗逗孔宵明罢了,听罢转身要走,可却在卓思衡身边站定脚步,猛地凑过来细看,卓思衡唬得一愣。
“诶呦,孔衙差,这是你衙门里的朋友么?怎么你们衙门的小伙子都长得这么俊?我原本以为你是最出挑的,谁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对!你看看你这位兄弟的长相,不是我说,比你可俊俏不知多少倍!”
方老板娘说完便笑,卓思衡倒有点不好意思,可他看孔宵明也跟着笑,心想大概是没有什么恶意也不是什么黑店,他要是太局促岂不显得很没见过世面,于是故作镇定也回礼道:“多谢老娘夸奖,今日我一定要孔衙差多点些酒。”
老板娘听了这话似是十分满意,孔宵明见状道:“既然方姐姐觉得我这位朋友长得俊,那就再饶我们两碟豆子酱菜吧。”
“孔衙差,你可太会说了,这今天带个俊后生来我店上就敢要我白送两碟小菜,这哪天要是带皇帝来,岂不是要吃我一辈子白食?”
方老板娘嗓音清脆嘹亮,一句话给整个酒肆的三两桌客人全逗笑了,卓思衡也笑着摇摇头。
他心中清楚,一屋子人显然村前村后都是认得,与孔宵明也熟识,不碍着他是官身而避忌忌讳,不敢言语,可见孔宵明平常与乡民相处便是融洽至极无有端架。
邻桌农具搭在一旁正和饮酒的一个小伙子这时笑着接话道:“你们别说,要是皇帝朕来了咱们乡里,到这儿见着方大姐,那岂不魂都没了?还不得非找方大姐回宫里封个娘娘去,那咱们到哪喝这掺水的酒啊?”
他说完,众人便笑得更大声了,连方老板娘自己都跟着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皇帝来了怎么样?那也是要付酒钱的,除非他封我当个贵妃,这酒钱才能免了!”
“那万一皇帝是个小娃儿,可以封你当个太后也不赖。”
“胡说八道,太后那得是皇帝的亲娘!”
其实不是亲娘也行……卓思衡边笑边想。
众酒客越说越离谱,孔宵明不但不制止,反而和村民一道乐起来,卓思衡也深感放松,那边厢几人争论起当今圣上究竟多大岁数起来,他饮了口浑酒,竟冷不防没预料到村酿如此醇味,只觉辣上了耳朵尖,一时想释放酥麻的舌头,顺势说道:“皇上今年千岁正四十。”
乡民酒客都看了过来,道:“果然看着便是见过世面的俊小伙,知道的就是比咱乡里人多。”
孔宵明当然也清楚,他正品尝美酒,并未言及,听罢撂下酒碗回身朝众人笑道:“这位是江南府大商家的脚商,诸位家里要是有什么特产,可以找他,要是被商队相中,那不日就会来人收采的。”
这一说,大家都喝不下去了,纷纷来到卓思衡桌前,孔宵明也不客气,拿出自己备用的纸笔,递给卓思衡,原本憨厚的表情此时看来竟也有了一丝狡猾。明白他的意思后,卓思衡也是无奈笑了笑,心想只能回去写信给宋端帮帮忙做戏做全套了,于是便耐心询问众人家中都有何待售本地特产,大概多少,能否带些样品来看看质量如何是否合适售卖。
这样来回取样货和记录的功夫就花去一个时辰,几家的沙果干很是酸甜宜人、菽豆红润饱满、还有些去年攒下的土柿饼也品相不错,卓思衡一一记下,再让乡民确认,他错愕发现,每个人都能在纸上歪歪扭扭写出自己的名字,和家中货物积存的准确数字。
他惊讶地抬头去看孔宵明,只见其自斟自饮已将酒喝去大半,略显黝黑的面庞上泛着微微酡红,情惬意又骄傲。
卓思衡深受触动,心道这若是旁的商队来,村民若不识字任由人记,万一遇见心怀不轨之人,在这难抵圣听的地方做出损民伤利的事情,只怕百姓都无个文书作证,就算告到地方官面前,也无有凭证可佐,只能暗泪咽亏,但此时,霞永县各地的百姓如果都能写自己的名字看懂数字并且会书写,就知道写下的契约里数目和价目如何,凭证有误就不会相卖,就算真出了分歧走到告官那步,也有白纸黑字,再不会吃这种无奈之亏了。
有那么一瞬间,卓思衡觉得自己做了如此多的事都不如眼前这个青年这一年所为更惊天动地利国利民,他很想起身去拜,表达心中敬畏,然而却不想此时就暴露身份,只能将所有记录一一验写完毕,告知乡民自己会驿路传书给东家,叫人来收。
乡民乐得听此,开心散去,又再去忙农活与琐事,方老板娘见状也大方免去了二人的酒钱,酒肆里也只剩下卓思衡与孔宵明仍在对坐。
“原来这是孔大人引我来此吃酒的目的,看来这酒得算我请客了。”卓思衡此时当然再明白不过,可是这样的“被算计”他却一点也不恼,只觉畅快。
孔宵明倒是从方才的闲适变作正襟危坐,朝卓思衡微微颔首道:“卓兄不计较我暗处心思,是卓兄大方有度,我只有感谢的份儿,玄鹿乡土地较其他几处贫瘠不少,大家忙碌一年,收成也不必别处临乡,所以家里多种些果树补贴。但丰州这里这些物产也不算稀罕,难得有脚商来,我实在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替村民们谋划,还请卓兄见谅。”
“别这样说,要是我所经之处各地地方官吏能像大人一样心生为民,天下何愁不能丰乐?”卓思衡也郑重言说道,“我该向孔大人言敬才对。”
孔宵明不是迂回客套的人,二人这样一来一回便够了,他粲然一笑,换回寻常的色,又给卓思衡添了酒说道:“不过也确实是听了卓兄高见,想继续听听后续,不如再讲讲罢!我傍晚虽还有一课要讲,但是在务农归来后村口的水井边,大家聚来吃饭闲着听听,在此之前还有些时间,足够咱们叙谈一二。”
卓思衡再不能乐得与孔宵明这样的人长叹,便是今夜抵足而眠促膝长谈不睡也无妨,于是他说道:“孔大人是感兴趣我所言冬学之事?”
“正是,如此思妙想,恰巧应了当下学风之用。”
“那我便讲讲我是如何设想。冬学本就是应农时而设,但也不能只看时日不看地方南北东西的异况,还得因地制宜,更要……”
“孔衙差!孔衙差!”
卓思衡正讲了个兴冲冲的开头,却被忽然一声稚嫩喊叫打断。
原来是个总角的孩童自乡里住家处跑来,近前才看清孩子满头满脸都是汗珠,显然是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