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辈必定知无不言。”卓思衡心想他来求人,也不敢不答的呀……
佟铎色依旧是一贯冷静恒定,唯有语气温和道:“贤侄为圣上钦点的状元,如今位列翰林院七品侍诏,虽说国子监太学须七品以上官员子弟家眷方可进学,但三馆一阁的臣工却有不成文的俗例,哪怕品级差一些,家人亦可特例入学。为何卓侍诏不愿自己弟弟入国子监太学呢?”
卓思衡并未表现出半点为难,反而泰然笑道:“佟伯父,实不相瞒,晚辈近些日子听到好些官家对国子监太学之弊的慨叹。能传至天听的事,不是大事就是积弊已久,晚辈再不才也是为人兄者,只盼望弟弟能静心修学不负寒窗,于此事上自然当有抉择。”
说实话,他的好些消息都是从佟师沛那来的,佟师沛也是刚入官场的毛头小子,他的消息不都是自自己亲爹这里来得么?出于礼尚往来,人家连国家好些秘辛都告诉你了,你若是实话都不讲也没有必要来求人。更何况,以佟家消息这样灵通,皇上又对学政之事不满已久,说不定在佟大人致仕前还俩人面对面探讨过这个问题,就算没有,想必也有其他渠道知晓,何必刻意欺瞒?
他并非为私事便一味谄媚,更不是要攀附权贵,佟师沛多番襄助佟伯父更是曾救过他一次,即便此事不成,就当这个实话是往来相回卓思衡也问心无愧。
佟铎依旧是一派慈爱的长辈情,平缓说道:“的确,官学的弊端几年前便听官家在朝堂谈及多次,只是近些年南方屡有灾情,漕运才整饬过,其余诸事都只好放一放。你有这样的担忧,可见是真的为兄为父了。”
卓思衡不敢抱有此事已成的希望,他只等待佟伯父最后的首肯。
“不过老夫还有一问……”佟铎似乎还是对此次谈话意犹未尽,忽然道:“若命你整顿官学,你当如何作为?”
第37章
卓思衡万万没想到,给弟弟找学校,他还得考试。
这跟答策论有什么区别?措辞需要的脑筋一根儿都不会少。
唯一的不同是,这道题他已经有了答案。
当初在御前听到此事,卓思衡便于心模拟解决方案,只是他不是学政口的官吏,对个中细节知之甚少,单从几位大人及皇上口中了解的内情终究有限,如果真的实施还得亲自搞一番基层调查才合理。
因此,他并不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是万全之策,不过是一时锻炼脑力的小自测,许多想法只有理论支撑没有实际操作空间。但眼下正是需要不这么完美、但是听起来是他认真想过的答案。
卓思衡沉吟之际,佟铎已饮了口茶,和颜悦色道:“你如今御前奔忙,小心谨慎些是对的,不过你我此番论述不涉及我朝机要军情或是施政根基,不过是絮语几句,老夫也只是想听听后生晚辈的高见。实在无需太过紧张。”
卓思衡哪是紧张,这种突然袭击的遭遇战总得给他一小会儿整理思路,才过去十秒就让他交卷,皇上都没这么严苛!
不过卓思衡心念顿闪,可能当臣下的确实要比皇上脑子转得快点,佟老大人焉知不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好在他已想好如何准确且克制表达自己的意见,谦虚笑道:“那晚辈就拙言献丑了。”
佟铎也很配合地撂下茶盏,好整以暇。
“国子监太学为三者子弟而设:官宦、世家、贵戚。然而其实从设立当初,这个制度与另一个制度有着致命的矛盾。”卓思衡正色不笑说话时有种天然的严肃感,即便声音仍是清澈透亮的,“那就是恩荫。”
佟铎静听此言面色沉静如水,唯独眉峰有极细微的浮动。
“三者子弟皆可恩荫入仕,若家中少些督促,自然无需勤苦便手可摘星辰,虽然恩荫的品阶不如进士出身,但仍可位极人臣。既然如此,他们又何须在国子监太学寒窗苦读?”
“依卓侍诏的意思,恩荫是否该免去才对?”佟铎笑着问道。
卓思衡心里想的是您老别给我挖坑,脸上则展开笑颜:“不可,恩荫祖制极是得当,所恩所荫也皆是该泽之人。废去便是自断一臂。”
本朝恩荫的规矩很简单,有爵位的人家、四品以上官吏、皇上特批的先进典型以及自己家亲戚,这几种人家的孩子都可以享受无需科举便能做官的优待,虽然这种官的可选范围和晋升空间都小了很多,然而却实打实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捷径。这是政权笼络统治阶级最重要的手段,是稳固人心的基本国策,是封建王朝统治的一个底层逻辑,绝对不能废止。
佟铎当然知道卓思衡所说的自断一臂是什么意思,只是这种话不必明说,他点头示意卓思衡继续说下去便是。
“恩荫不能废,国子监太学也是国之学政学风的旌旗,二者矛盾,但并非不能共存,若要国子监太学可以真正发挥设立之初的作用,我其实也未有稳妥且切实的谋断,只有个自己心里一想一过的办法。佟伯父是方则兄的父亲,我便不将您当做外人,还望不要笑我见识浅薄。”卓思衡谦和得不卑不亢,而后才说自己真正的想法,“那便是将国子监太学对所有学子开放。”
此话说得可是很有冲击力,连始终稳如泰山的佟铎的都微有一滞,凝聚目光在卓思衡脸上,等他说下去。
“先将国子监太学生源两分——也不一定就是等分,这个分法实在难想,便只是个意思。我想可以在国子监和太学进行每年两次小试,一次由原本没有入学资格的学子们参加,合格者便能入学,他们占一分生源。剩下的一分则由原本有资格的官宦贵胄亲眷参加考试后合格者入。二者共同在国子监太学读书,一则那些早就指望恩荫的门第也不必让孩子来考试,考了也不一定考过,还伤了面子,就别占着太学的名额挂着名浪费朝廷指派的名师传习。二则确实有寒门子弟出类拔萃,他们多一分机会,未来或许便会多一位贤臣能吏。为国抡才当以国为重,而世事大多堵不如疏,多源之水径流则沛。”
其实他的想法就是简单的引入竞争机制,激发内部活性,让良性竞争推动教育事业发展。
不过他是真的不知道国子监太学到底什么情况,这样的话不过纸上谈兵,他自己也知道没有几斤几两不能作数。
可佟铎却听得津津有味,等他说完还意犹未尽,似在回味,又似在品咂内中要义。
就在卓思衡以为自己今天得不到判卷老师的准确答案时,佟铎却起立鼓起掌来:“不亏状元及第,此等见识我在你的年纪是断然没有的。”
卓思衡赶紧也跟着站起来,说自己是唐突胡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因为和方则兄熟悉才对他爹敢说这话,不然是打死都不会胡乱编排学政的。
“不然,其实你能瞧出的或许旁人也早已瞧出来,不过是各有肚肠,加之学政又不甚紧要,何必多此一举惹恼不该惹恼的人呢?”佟铎也说了好些大实话,或许是他觉得说到这里便够了,于是笑着话锋一转,“有兄如此,想必言传身教之下弟弟也差不到哪里,明日取两篇你弟弟平常写得文章来,我写一封荐书送至熊崖书院,我与院长还有一点交情,以后你家弟弟便去此处进学……哦对了,你可知道熊崖书院?”
卓思衡特别诚实地摇摇头。
他真的不知道。
佟铎的此次大笑里有一层长辈对晚辈慈爱的意味,说道:“让我那儿子讲给你听,他就是在那里读出来的,你看,连他这般顽劣的小子都能教成进士,你弟弟如若上进,定然是有他自己进益的。”
听到佟伯父居然将自己儿子念书的地方介绍给他,卓思衡当即深躬大礼言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佟铎面上笑他不必如此,心中却怆然隐痛,思及若是佟师沛的两位兄长在,想必也是愿意如此为弟弟的学业奔走求告……
如此,他对卓思衡又多了几分和蔼和慈爱,留他用饭,又叫佟师沛来准备些文房送给要念书去的卓悉衡,代表他作为长辈的一番督策,卓思衡连连道谢,心中感激不已,佟师沛也没想到佟铎突如其来的热情,但也由衷为自己朋友解决一桩烦心事儿高兴。
卓思衡回家后很想告诉弟弟,你哥通过面试加试给你弄来一张极其稀有的录取通知书!但害怕给弟弟增加压力,便也只说拜托了个朋友之父帮忙。悉衡自幼努力上进,读书求学是无需他提醒端正态度的,他也顶多说些礼节方面的注意事项。
第二天,佟师沛就拿着自己和父亲给卓家人准备的两份见礼上门来了。
“你真狠得下心将弟弟送到熊崖书院?”
前厅里,佟师沛紧张兮兮地问道。
“不然呢?”卓思衡哭笑不得,“你不也是在那里念出来的进士嘛!佟伯父将你念书的地方作为推荐之选,可见他是真心实意为我四弟找个好去处,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推辞?”
“我爹当然是真心了,那里多难进去——也就比江乡书院容易入门一丁点,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托人走关系,一个月前我堂叔家想走我父亲的门路将堂弟送去那都被我爹冷言回绝了。他是真心帮你,我看得出来。不过就是因为我念过才要提醒你!到时候别舍不得你弟弟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