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太太摆摆手,笑道:“我这把年纪,哪天就入土了,太太又不在了。唉,这么多年了,大老爷心里最看重的,还是太太。”
要不然,费九牛二虎之力,拉扯一个不成器的涟哥儿?还不是涟哥儿的父亲曹延英是曹慷和大太太的头生子,亦是最疼爱的儿子。曹延英英年早逝,大太太也跟着去了,曹慷伤心欲绝。
六太太年纪小,嫁进来的迟,没见过大太太;话说回来,若大太太在,也不可能和周老太太相处得这么好。
她便顺着说:“想来太太是个贤惠明理的。”
“何止贤惠明理。”周老太太苍老的眼睛泛起泪花:“太太把家里打理的妥妥帖帖,生儿育女的,这么多年没让老爷操过心,老爷在外面遇到事,太太能帮得上忙,最不济,也能宽老爷的心。平日对我们和和气气,从没说过半个不,我连生老三老六,太太给我人参补身子,叫大夫给我调理。换成那个纪氏,你试试?”
不等六太太接话,周老太太已经一迭声说下去:“太太样样比我强,对我是好是坏是打是骂,我心服口服,说不出半个不字。若王家姑娘进了门,可强的过纪氏?纪氏能服服帖帖?七郎能站在王姑娘一边?”
六太太忙说,“媳妇听您的,这件事啊,让六郎别管了。”
周老太太抹抹泪,斩钉截铁地道:“谁爱管谁谁管。让大老爷自己踅摸去吧,别管是谁家闺女,日后和那纪氏闹起来,不关你和六郎的事。”
回到竹苑、接回昱哥儿的纪慕云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议论的中心,更不知道自己令别人头疼。
周老太太赏她的是一枚珊瑚雕莲花纹手串,红艳艳的,看得出,在府里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隔一日,纪慕云把自己的针线和络子送给周老太太,和吴姨娘郑姨娘交换见面礼,慢慢走动起来。
到了五月十五日,曹延吉带着仆人去贡院门口,接到堂弟。
举子连考三场,中途休息两天,却不能出贡院,在贡院一个小小的格子间里,吃喝拉撒都在一处,为防夹带,除了笔墨纸砚,什么都不能带进去,要多难熬可想而知。
曹延轩瘦了一圈,脸都尖了,精还好,钻进马车就四仰八叉往大迎枕一靠,用帕子擦擦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煎银鱼便吃。
曹延吉也不吵他,直接叫马车回府去。见了曹慷,曹延轩把今年考的题目和自己写的时文、诗词背了一遍,默写下来,曹慷翻了又翻,不置可否:“尚可。”
曹延吉考过数次,每次父亲都是这句话,已经习惯了,摇头晃脑地添一句,“如无意外,能在二甲之列,哈哈。”
曹延轩有一种“已经写完了,尽了力,做不到更好了,再说什么也没用”的释然和轻松,笑道:“不管了,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曹延吉扳住他肩膀,嬉笑道“赶紧睡,晚上吃顿好的,我派人去北平楼要牡丹烤鸭和酥带鱼,弄了坛上好的梨花白,今晚不醉不归。”
曹延轩心情很好,笑道“归什么归,与六哥联床夜话。”
曹慷没有反对,咳一声,“歇一歇吧,却不可懈怠:若能得中,还得考庶吉士,不过下月初的事了。”
曹延轩应了,和曹延吉并肩出了曹慷的书房,去正院的路上,男孩子们得到消息,一窝蜂似的涌过来,涟哥儿也赶过来“七叔,今年考些什么?”
这是难得的机会,曹延轩用笔把题目写下来,让男孩子们去书里找题目,试着写篇文章出来,从涟哥儿到博哥儿宝哥儿都老实了,各自去翻书用功。
媛姐儿琳姐儿也到了,“父亲连日辛苦,歇一歇吧。”有女儿关心,曹延吉颇为欣慰,问道“你十五弟呢?”
媛姐儿笑道:“中午还去看过,十五弟跟着纪姨娘,问爹爹怎么还不回来。”
到了竹苑,纪慕云早早等在屋檐下,缝一针就望一眼院门,曹延轩刚刚露面,她就惊喜地喊一声,像只归巢小鸟似的匆匆地穿过天井,碍着人多,没扑到他怀里,紧紧挽住曹延轩衣袖,“七爷!”
没有什么比久久等候的如花美眷更令男人心中柔软了。
曹延轩张开胳膊,按一按她肩膀便放了手,咳一声“这几日,可还好?”
他瘦了些,脸色憔悴,像是没睡好--纪慕云目光离不开他脸庞,“好,就是,就是~”
就是盼着他回来。
腿边有人扒拉,是昱哥儿,拽着曹延轩裤子喊“爹爹!”生怕父亲忘记自己似的。
曹延轩一把把儿子拎起来,夹在腋下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正屋,留下一串兴奋地叫声。
黄杨木浴桶比不上家里的宽敞,也算马马虎虎了,曹延轩坐在里面,由着纪慕云帮自己洗头发。
他舒服地叹口气,抹抹脸上的水,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小女人:瘦了些,脸庞尖尖的,腰肢细细,显得胸脯鼓鼓。
换成平日,曹延轩多半会把她拉进浴桶,缠绵一番,此刻就不太行了:浴桶边缘升起两只小手,昱哥儿的小脑袋露了出来,“洗澡澡,爹爹,洗澡澡。”
青盐刷牙、抹干长发,用竹簪子定住发髻,换一件深绿色镶宝蓝襕边的锦缎长袍,玄色腰带佩着金三事,再把自己绣的翠竹荷包挂上去。纪慕云退后两步,歪着头打量一番,才满意了“早些回来。”
曹延轩意有所指地捏捏她手指,“等着我,嗯?”
见她点点头,曹延轩又道:“今晚有好菜的,想吃什么?叫厨房给你送。”
自己家里也就罢了,京城曹府的厨房嘛,纪慕云觉得很一般。“说好去外面的。”她笑道,“想吃东来顺的涮羊肉呢。”
曹延轩呵呵笑起来,把儿子夹到腋下,“看看,还是你娘亲会吃。”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东来顺的羊肉片切得薄薄的, 一片连一片摆在雪白瓷盘中,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
羊上脑、羊瓜条、鲜百叶、羊腿肉、羊尾油,外带鱼肉丸子,鲜虾, 菘菜、茼蒿、粉丝、冻豆腐....
见锅里的水逐渐沸腾, 纪慕云把自己面前点着“福”字的酱料搅一搅, 尝了尝,和记忆中一样香甜, 韭菜花酱豆腐芝麻酱耗油就不用说了, 除了虾油和黄酒,还有别的独门配方。
“我在家的时候试过。”她放下筷子, 用长木筷把羊肉放进锅里, “怎么也调不出这里的味道。”
曹延轩剥着糖蒜吃, “你若做得出,人家几百年的生意也不用做了。”
说来怪, 他出生金陵,喜欢清淡口味, 到京城小住,爱上吃羊肉, 什么葱爆羊肉,涮羊肉, 像地道的北京人。
纪慕云喜欢火锅的氛围, 热乎乎一家人聚在一起,你爱吃丸子,我抢你放的羊腿肉, 他用烧焦的烧饼蘸调料....
仿佛一眨眼, 那些欢乐的时光就随着童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