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锦明安慰道,“爹爹,爹爹平日谨慎,账面干净,身边人是府里的老人,暂时未被人抓住马脚,如今脱了官袍,和其他人一起住在府衙,一个多月不得回家了。”
花太太明白过来,整个人松懈下来,站都站不稳,花锦明连忙扶住。照这个架势,花希圣的性命是保住了,花太太露出笑容,“不做官便不做官吧,回家来和你大伯父一样做个田舍翁,教导你读书,给你带孙子,你姐姐,胡大人呢?”
“胡大人保不住了。”花锦明斟酌着道,“胡大人是个来者不拒的,管家都盖了房,胡大人七个儿子四个女儿,娶得娶嫁得嫁,别人不说,江林已经....已经....”
江林是三王爷心腹,娶了胡兆林第三个女儿,花锦明胞姐嫁给了胡兆林第六个儿子胡忠旺,平日是做亲戚走动的。
花太太已经有心理准备,咬牙道“江林是江林,关得到胡家的,再多也有限。就算胡兆林落马,胡忠旺连县衙的门都没进过,大不了,大不了回家种田便是。”
花锦明一边怕母亲难过,一边不愿母亲依旧抱着希望,左右为难的模样令花太太狐疑起来,抓着他的手掐进胳膊肉里,“锦明,锦明,你姐姐到底如何了?”
身后传来脚步,花大老爷的声音响起来,“锦明,事到如今该说便说,家里好有准备。”花大太太反身关上屋门,帮着花锦明把花太太扶到一把太师椅中。
花锦明不敢看母亲的脸,低声道“胡兆林挨不过刑,已经招认串通叛逆,进了大牢,听说,挺不了几日了,家被抄,家里的人男丁收监,女眷,女眷也收进监牢....”
花太太双眼翻白,身体软绵绵地,滑到地板上去,花锦明忙去搀扶,哭着道“娘,娘!”花大太太用指甲掐妯娌人中,大喊“来人!”
屋里乱哄哄的,大夫给花太太诊治,丫鬟婆子围着,花锦明被花大老爷拉到隔壁。
对着伯父,他就没那么多顾忌,细细说了南昌当地的事,“....周童二月就到了江西,里里外外恨不得连府衙地皮都挖过来,不过是今上想杀鸡儆猴,警示各地官员,再把位子腾出来,我和大堂兄商量,周童至多年中便要回京城,江西的事也该有个结果。”
又告诉伯父“这一遭,我和大堂兄把能使的法子都使了,连带几家长辈的路子,我岳丈家里,大姑父同科好友的连襟,是周童家里岳母的侄子被,岳丈二管家跑了几百里,信是不敢写的,话是传了过去,果然,父亲公务就没查出毛病。”
花大老爷欣慰地点点头,“做的甚好,这么一来,最多扣上为官不力、监管不严、渎职的帽子,你父亲的命是保住了。多判几年少判几年,大不了花些钱,赎回来便是。”
花锦明仿佛周身力气耗尽了,身体摇摇欲坠,“伯父,胡兆林是完了,附和叛党,多半会判斩,阖家老小也....”
花大老爷也不好受,黯然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初你父母看胡家亲眷多,路子广,吃得开,那胡忠旺虽是庶子,人却老实,你姐姐也是点了头的。谁想得到,谁想得到今日?”
就像证实这句话似的,隔壁花太太嚎啕大哭“我的香儿,香儿,是娘害了你啊”花大太太不停劝慰。
被母亲的情绪感染,花锦明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伯父,我花了三千两银子,到狱中见了姐姐一面,姐姐,姐姐....”
花大老爷拍拍他肩膀,踱两步坐到椅中,盯着屋顶默默盘算,待花锦明哭过劲儿了,声音小下来,才道:“你和你堂兄做得甚好,换成别人,也只能如此了。”
花锦明哽咽着,不由泪流满面。
花大老爷又说:“这一回,你回家来,你堂兄留在当地,锦明,你说说看是为了什么?”
花锦明用袖子擦擦脸,“母亲日日担心,还有,还有珍姐儿。”
花大老爷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既知如此,男子汉大丈丽嘉夫,挺起来才是,如今,如今你母亲身边只有你一个,你若颓废,你母亲指望谁?”
母亲的哭声断断续续,传进花锦明耳朵,他黯然点头,“可,伯父,父亲若是,若是获罪,日后,日后可怎么好?”
隋唐开创科考,白丁、平民不能参与,从宋朝到大穆朝,科举不再是书香门第和权贵之子的特例,□□更是把“商贾”也列入准许参考的范围,然,依然是有铁门槛的:
囚犯、僧人、道士、娼妓、优伶、隶、皂不可参与科考,祖上三代有罪名的,连保书也没人给写,第一关就过不去。
花希圣获罪,花锦昭、花锦明这一生,再也不能踏入考场了。
想起儿子的用功,花大老爷忍不住落泪,捶足顿胸道“你父亲,哎,你哥哥....”
一时间,屋里气氛十分凝重。又过一时,花大太太满面疲倦地过来,一边给花大老爷捶背,一边告诉侄儿“大夫开了安眠的药,你母亲歇下了。”
两个男人谁也没说话。
花大太太宽慰两句,便说:“依我说,锦明在家里待几日,便去曹家吧,锦明媳妇怀着身子呢!老爷,若是您同意,今日我便给曹家送帖子,找三太太说说话。”
亲家之间,坦诚相待是第一位的,若是这个时候还遮遮掩掩,出了事情,非得受埋怨不可--这个时候,花家不能得罪曹家了。
花大老爷勉强定定,挥挥手“去吧”,又对侄儿说“给你岳父写封信,不要隐瞒,把该说的都说了。”
又计算时日:“你信写过去,你岳父八成出了场才能看见。如此也好。”
恩科定在五月,日子和正科相同,为初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
花锦明黯然: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参与会试了。
“伯父。”他抽泣着,身体不由自主颤抖,“岳父他,他,会不会,会不会嫌弃我了?”
身为家主和长辈,花大老爷考虑的要比侄儿长远、周全得多。
他缓缓摇头,“曹老七这个人,不是爱慕虚荣、攀附权贵之辈,再说,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父亲的错,亦不是我们家的错。曹家家大业大,他亦是有儿女的,就算为了名声,也不会薄待你。”
花锦明长长松了口气。
“不过,你媳妇还年轻。”花老爷皱着眉,又叹了口气:“齐大非偶。时日也不巧。”
话虽含蓄,花锦明是伯父教导长大的,一下子明白了:若早几年成亲,他和珍姐儿生几个孩子,珍姐儿也就死心塌地过日子了;若两人只定了亲,并未成婚,哪怕像珍姐儿提出来“替王丽蓉守满三年”,过了门没圆房,如今形势大变,曹延轩是举人、进士,他的父亲是罪臣,这门亲事也就散了,过几年各自婚嫁,谁也不耽误谁。
珍姐儿还怀着孩子呢!花锦明待在当地,不知怎么办。
旁边听着的花大太太也在沉思:若换了花锦昭夫妻,旁的不说,媳妇聪明能干有手段,无论花家如何败落,也能把日子过下去,珍姐儿就差远了。
去年出了石榴的事,花太太一则窝火,二则这种事是瞒不住的,三则和花大太太妯娌甚好,便告诉了花大太太。花大太太安慰花太太半日,赏了石榴家银钱,去庙里做了法事,交代府里的人“不许犯口舌”,事情也就过去了。
现在想起来,珍姐儿实在是....不懂事,愚蠢、没心计,婆婆丈夫一个都拢不住。
若花家出事,珍姐儿能不能和侄儿安生过日子,谁也说不准。可,毕竟有了孩子....
花大太太便说:“老爷,若依着我,锦明就在家里吧,珍姐儿快生了。”
花锦明嘟囔“珍姐儿七月才....”就被伯父打断了。
“这个时候,你在江西也没有用。”花大老爷断然道,“有你大堂兄支应。再说,就如你说的,周童不知什么时候就回京城,你去了说不定都碰不上。你还是等一等消息,等你媳妇生了,到时候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