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夫每旬进来诊脉, 说的也是“妥当”之类的话, 产婆和奶娘月初便请来了, 就住在西厢房。
产婆是曹府知根知底的,给三太太、五太太都接过生;奶娘是紫娟带进来的,一次带来两个,请纪慕云挑。纪慕云认真看了,见其中一个二十三岁、家里孩子五个月的奶娘孙氏是金陵本地人,衣裳干干净净,一双手指甲洁净整齐,看着也老实,便挑中了。
趁着中午暖和,纪慕云在屋檐下晒太阳,梳一梳头发,又吩咐绿芳把针线房给孩子做的衣裳拿来,一件件细细摸过,在阳光下晒。
她自己也做了个红肚兜,荷叶下面游着一尾肥肥的红鲤鱼,看着便可爱。
几个丫鬟劝她“小心眼睛”,纪慕云闲不住,又实在想给肚里的孩子做点东西,便敷衍“只绣个边”。
过一时,冬梅提着个篮子进了院门,笑嘻嘻上了台阶。纪慕云提着肚兜,问“太太可好?”
元月之后,她身子一日比一日重,曹延轩叮嘱,不必日日去正院,她便隔一日,叫冬梅去给七太太请安。正好,七太太娘家侄女敏姐儿三月间嫁,七太太开了库房,找好东西给敏姐儿添妆,又把珍姐儿送回娘家,再和敏姐儿亲热几日,哪有空搭理姨娘。
冬梅便捧起篮子,“太太好,就是体虚,咳起来半日。太太吩咐,舅太太昨日送了桑椹和枇杷来,叫奴婢给姨娘带些。”
桑椹紫红,枇杷金黄,盛在篮子里十分漂亮。
纪慕云笑道:“总是偏太太好吃的,后日再去,替我谢过太太。”又看看手里的衣服,“等我生了,给太太好好做件衣裳。”
冬梅应了,把篮子递给石妈妈,“您给六小姐打的那个络子就很好,好姨娘,教教奴婢吧。”纪慕云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那可不行,教会了徒弟,我就没地方吃饭了。”
惹得满院子人都笑。
正午时分,菊香和丁兰提回饭来,每日都有的清炖鸡汤、牛乳炖燕窝,菜是山药烧排骨,八宝鸭,干烧桂鱼,清炒赤根菜,栗子扒白菜,用金华火腿和香菇炖的豆腐,另有一碗纪慕云要的鸡蛋白菜鲜肉馅的酸汤小馄饨--以往她口味淡,如今只想吃些酸酸辣辣的。
吃饱喝足,纪慕云看外面日头直晒,有些晃眼,便在正屋几个房间溜达,逗逗鱼儿,给花浇浇水。待她乏了,便回卧房,把人打发下去,小心翼翼拉下帐子,从床头暗格中摸出一封信:去年年底,妈妈送进来姨母的信。
依然是大嫂代笔,姨母在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自己和大嫂好,侄子曦哥儿个子高了,会读书了,远在西宁卫的姨夫、大表哥二表哥也好,让纪慕云三人不用担心;姨母还问,父亲身体如何,弟弟学业如何,纪慕云可有合适的婚事?
说到婚事,姨母叮嘱她“不要急,慢慢找”,“良人难得,宁肯多等一等,也不要将就。”
看到此处,纪慕云合上信纸,心情黯然:进曹府之前,她给姨母的信中没提“自己给曹延轩做妾”事;怀孕之后,事情已成定局,她流着泪写了一封信,待吕妈妈和弟弟进来那日,把信送了出去。
算一算,现在这个时候,姨母已经收到信,知道了她的事,大概会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哀叹外甥女这辈子算是完了。
会不会怪她没用?糊涂?自作主张?纪慕云泪盈于睫。
晚间曹延轩过来,见她眼角通红,情略带恍惚,关切地皱起眉,“可是有什么事?”
纪慕云定定,发觉自己怀孕不如以前敏捷了,只好找个半真半假的借口:“也没什么,就是不知道,弟弟怎么样了”
大穆朝沿袭前朝惯例,每年三月在各省、州县举行县试,称为“童子试”,共考六场,一一通过的有资格称为“秀才”,食一份禄米,见县官不跪。
考中“秀才”者,可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因在八月,亦称为“秋闱”,通过者可得到“举人”功名--曹延轩就是一名举人,三爷五爷也是举人。
举人可做官,可赴京城参加三年一次的“春闱”,一旦金榜题名,便是“进士”,前三名状元郎、榜眼、探花簪花游街,名满天下,曹慎便是如此。
进士每年才取三百名,可称万里无一,中间出类拔萃者,便是庶吉士了,无论前朝还是大穆朝,都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惯例。
纪慕岚要赴的是三月童子试。
曹延轩失笑,点点她,“傻姑娘,我当是什么事,派个人回家问一问,不比这么白惦记强?”
可以吗?纪慕云睁大眼睛,“爷?”
曹延轩摸摸她圆润不少的脸颊,柔声道“左右离得近,又不是山高水远,隔着十万八千里。我交代下去,你别管了。”仰头算着族学休息的日子。
纪慕云又惊又喜,亲手给他端了杯茶,还想行福礼,已经被他拉进怀里。她像小姑娘低低欢呼,亲亲他面颊,“七爷,您真好。”
“这就是好人了?”曹延轩被这句话逗笑了,摸摸她发髻,“你见过几个人,就分得出好人坏人了?真是傻姑娘。”
第二日,一辆平头马车从曹府西府角门驶出,绕过两条街,在城东甘草巷一处宅子外停下。
车头跳下一个色严肃的男子,车尾帘子掀起,是一个圆胖脸的中年妇人。
有邻居瞧见车头“曹”家标记,回去叫媳妇“曹老爷家来人了!”两口子在门口看热闹--谁不知道,纪家姑娘给??曹家做了妾。
大门一响,纪长林出来瞧,见男子是见过的,西府三掌柜周红坤,妇人却不认识,忙把两人请到里面。
屋里伏案读书的纪慕岚听见了,到正屋招呼一声,便到厨下烧水,沏茶。
周红坤对纪长林很是客气,寒暄两句,便介绍“奉七老爷的话,这位是内院谢家的,给纪姨娘带句话。”
纪长林关心则乱,怕怀着孕的女儿出事,忙带谢家的到隔壁屋子。
那妇人穿着鹦哥绿潞绸褙子,棕黄色综裙,头戴一根金簪,圆圆的脸很是和气,未语先笑:“我那口子叫谢宝生,您叫我谢宝生家的就行。”
纪长林客气地叫她“谢嫂子。”
谢宝生家的见没别人,笑模笑样地说“不敢当。纪姨娘托我给您带话:纪姨娘说,一切都好,身子骨也好,让您别担心。纪姨娘问,您身子骨如何?铺子里的事忙不忙?”
自从女儿入曹府,纪长林在城西铺子的日子非常好过。
史掌柜对他十分客气,往日十分事情,只给纪长林安排七分。纪长林不愿吃白饭,心里别扭,尽量多干些。恰好铺子里的账房年纪大了,体弱多病,一个月倒有十天来不成,账房在铺子里做了几十年,史掌柜不好意思辞退,纪长林便把日常记账的活儿接了过来。到了月底,史掌柜又给纪长林涨了薪水。
这么一来,纪长林早上去晚上回,日子过得舒心,身体也好多了。
谢宝生家的听了,记在心里。
几句话功夫,纪慕岚端着茶,先请隔壁周红坤,又敲了敲门。谢宝生家的接过茶盅,问起“姨娘心心念念,惦记纪小哥的功课。”
纪长林望着儿子,露出欣慰和辛酸的笑容,“他是个争气的,陆夫子出题目连考两回,他答得好,陆夫子便推荐他。”又絮絮说,曹家族学去年今年入学的考生,只有六人通过族学里的考试,纪慕岚便是其中之一。
纪慕岚露出少年人特有的羞涩。
谢宝生的一一记在心里。她是办老了事的,不肯透露内宅情况,也不肯多问,便说“您有什么话,不妨告诉我,我给姨娘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