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任盼芙微微怔了怔。
晏家的旧事她知道不少,因而对这家人并没有什么好感,在晏安宁出现时,她也未曾多看,只当是那晏老爷故技重施,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私生女……但此时听她语气夹带几分惊喜,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一打量,她便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道:“你是……江氏夫人所出的嫡女,安宁姐姐吗?”
晏安宁笑着颔首。
便见在众人眼中从来淡泊如菊的任盼芙一脸激动地走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圈,惊叹道:“姐姐比小时候更漂亮了!”
晏安宁生母江氏夫人在世时,与当时还是总旗夫人的任盼芙的母亲纪氏很是投缘,当年任总旗得罪了一名家世不凡的百户,还是江氏夫人用银钱上下打点了一番,才让任匡免于牢狱之灾。对此,纪氏一直颇为感念,后来有事没事就喜欢带着礼品和任盼芙上门来看望江氏夫人。
任盼芙小晏安宁一岁,当时也是很喜欢跟在晏安宁后面吃喝玩闹,两人也算是有些手帕交的情谊,只是多年未见,任盼芙倒是没能一眼认出晏安宁来。
此刻,听得任盼芙这般说,一些不明内情的姑娘们顿时炸开了锅。
成氏在江陵一直是贤惠温柔的晏家主母形象,她们与晏婉宁往来这么多年,别说没听说晏婉宁上头有个嫡出的长姐,就是晏老爷前头还有一位姓江的太太,那成氏居然是续弦的事情都没怎么听说过。
意味不明的目光开始在晏婉宁姐妹二人身上来回地打转。
原配夫人的女儿这些年来一直都不曾归府,这在哪一家都是情理不通的事情,若那成氏夫人当真像传言里那般贤良大度,自己膝下都有个哥儿了,还能容不下先太太生的一个姐儿吗?
一些多年经营的根深蒂固的声名,在不经意间已然有了松动的迹象。
看热闹般的灼热目光落在晏婉宁身上,让她浑身都开始不自在。她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晏家姑娘,是爹爹的掌上明珠,已经记不起多少年不曾被人如同看猴儿一般地看待了。
此情此景,莫名让她想到了多年前她随着娘进府时,耳边听到的那些不忍卒听的闲言碎语。
那时,府里的下人眼里只有那位瘦弱得风一吹就能倒,却在江氏夫人的灵堂里跪得笔直的晏家大姑娘。正如此刻,那个在她跟前一向寡言少语,连多给个笑脸都兴致缺缺的任姑娘,却在她这嫡姐面前这样的殷勤……
葱白纤细的手指暗暗攥紧,往日里如麋鹿一样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夹带着不容忽视的嫉妒和不解:凭什么?江家原也不是江州府的什么名门大户,江氏夫人的余荫,何以到今日还挥之不去?
“任姐姐,晏家主君先前还娶过一任夫人吗?”有小姑娘仰着脸问,似是好。
适逢任盼芙的眼看过来,四目相对,晏婉宁只从她眼中看到了一股浓浓的不屑。
她心中微跳,有一股不妙的预感升起,果不其然地听任盼芙语气微妙地笑了笑:“齐妹妹不知道么?成氏夫人,是……”
“任盼芙!”晏婉宁忍不住出声喝止她。
不远处,却有婢女婆子们簇拥着一位华服夫人过来,任盼芙的眸光在那人身上停顿片刻,不疾不徐地继续道:“是江氏夫人走了后,妾室扶正的。”
闻讯赶来的成氏面上温良和善的笑意就凝住了。
晏婉宁却莫名松了口气。
到底……是没说出那个字眼。
园子里说说笑笑的姑娘们顿时静了下来。
江陵富庶,行商者和官员调动往来都是常事,今时今日在晏家做客的这些人家的姑娘,多半也都是近五六年内扎根江陵的。对于晏家的一些旧事,的确不是很清楚。她们只知道,眼前的这位晏姑娘是富甲一方的晏老爷的爱女,又在江陵城素有才名,其母成氏,在江陵的达官贵人中也是小有声名的。
众人都没想到,成氏看上去那样底气十足,却是妾室出身——但凡是正经官宦人家,都是瞧不上这样没规矩的事的。
但细论起来,晏家不过是商贾,不守这些儒士礼数也无可指摘。然而此言一出,一众姑娘们看向成氏的目光里就再也没了往日的敬重有加。
晏安宁则似笑非笑地拨弄了下手腕上的珊瑚手钏。
多年不见,任盼芙竟能当着成氏母女的面说出这样得罪人的话,已经算是让她意外了。至于只说成氏是妾室,其实也无可厚非。毕竟,当年,在外人眼里,成氏是被她父亲带进了府给了名分的。
然而事实却是,直到她母亲去世前,她都不曾点头将成氏抬为妾室。成氏,在她母亲面前,由始至终都只是个无名无分,见不得光的外室,她的一双儿女,始终都是没资格上族谱的私生子。
她于是抬眼看着那华服妇人重拾笑容地朝这边走来。
那张脸无疑是精致漂亮的,否则也不能在秦楼楚馆里抓住她父亲这一棵救命稻草便能一步登天,还能让他在外头苦心掩藏了好几年。或许是因晏家金玉满堂的富贵让她保养得宜,即便是儿女都到了成家的年纪,却仍旧让人瞧不出她具体的年岁来。
但岁月无疑是无情的,那眼尾处的细枝末节却是难掩痕迹的,昔日厅堂之中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成宣玉,究竟不是青葱娇艳的美人儿了。
成氏打从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亭亭玉立犹如水中碗莲的年轻小姑娘,只消一眼,她就能辨出她的来路。
十七八岁的年纪,欺霜赛雪,细腻白皙,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望之便使人自惭形秽。最重要的是,五官与身材都同先头那位江氏夫人极为相似,或许精细的容颜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让成氏记不大清楚,可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清高自傲却和江氏夫人像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似的……
成氏不由微微恍惚,想起了当年第一次随晏樊进府时,坐在上首的江氏夫人看她的眼——恍若她是什么卑贱至极的泥点子,屈膝求她的时候手碰着了她的裙摆,她身边的妈妈便高声呵斥,直让她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在见到江氏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容貌定然是大大越过了这位晏太太,所以才能将晏樊拴得死死的。可一见到江氏,她就明白自己错得离谱了。
原来,便是生得如同天上的女一般,也未必能留住枕边人的心。
她暗自得意,可除了挨了一通下人的训斥,由始至终,江氏夫人都没有同她说过半句话,就连对着身为主君的晏樊,温柔至极的皮相下道出的话语也是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成氏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很快又从不堪的回忆里挣扎出来。
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江氏夫人再高傲又如何,老爷自打带她进了府,便再也没进她的屋,到最后,那位美得不似凡人的娇娘子,还不是撇下一个垂髫女童便撒手人寰,往后的荣华富贵,都尽归她母子三人?
倒是她留下的这个姐儿,小时候一面厌恶她,一面又怕她怕得要命,怎么如今,倒是敢这样不请自来地回了晏家?
成氏色自若,按住躁动不安的女儿的手,笑看了她一眼。
何须着急,被顾家欺负得走投无路,都要回晏家来讨生活了,往后,还不是看她的眼色?
“安儿,你是何时到的,怎么也不通知我和你爹爹一声?你姨母可还安好,听说她怀了身子,我这头一直挂念着呢。”
成氏笑吟吟地和晏安宁打着招呼,语气极为亲昵,说着说着还伸手去拉晏安宁的手。
这话外人听来,倒像是成氏这个继母和先头太太留下来的姑娘感情十分好似的,言辞之间,尽显晏家当家主母的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