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姐妹一人拉着那幅八仙献寿绣图的一角,将它展给周氏看。
常忻甜甜笑道:“这是孙女和四姐姐合力所做,愿祖母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周氏慈爱地笑了笑:“绣得真好,你们有心了。”给了她们一人一包金锞子。
两姐妹正要把绣图折起来,常清却将它托到手里了。
“真真了!”她惊叹道。
“怎么个法?”常忻突然很紧张。沈常清这人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是话里有话。
“我记得去年四姐姐还不大做女红,没想到才一年多,四姐姐的绣艺就精进了这么多。这要是再练上一年半载的,全京最好的苏绣师傅都要甘拜下风了!”
常清说话永远是绵绵缓缓的,让青岚有种不绝于耳的感觉。或许是酒气上涌,她一听那话锋是指向她,就恨不得叫沈常清给她个痛快的。
几张桌子的人全都看过来,没见过青岚绣艺的人也听出这话的意思了,宋氏更是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青岚。她在内宅主事多年,自认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此时觉得自己早将这个沈家四小姐看了个透。
青岚冷眼看着常清,凉风一吹,内里的酒气直往上冲,烧得她心烦。
“五妹妹原不必这样说话,我不过画了个底样,绣自然是六妹妹绣的。不过我倒是要问问,五妹妹准备了什么寿礼?你敢说比我们的绣图更难得?”
常清微一怔,沈青岚很少当众和人起争执,今日说话竟然这么冲。她随即笑道:“小妹为祖母准备了一副寿联,待会就在此写出来。”
不是一般的寿联,是左右手同时写梅花字的对联。她为了这手功夫,练了半年之久。
青岚略带讽刺地笑笑,眼帘半阖着,竟显得又凌厉又妩媚。
“我还当是什么稀世珍宝,”她转身向周氏道,“其实孙女额外准备了一份寿礼,也须在此处献给祖母。”
周氏点了点头,这孙女一向懂得迂回,她还没见过她跟人叫板,很有些好。
“既然孙女年长些,就由孙女先来吧,还请五妹妹让开些。”青岚像赶苍蝇似地对常清扬了扬手,常请又羞又恼,却也说不出什么,稍微往后退了一步。
青岚让纤竹去一旁的桂树上折了只稍长的丹桂枝子,而后接过来除了叶子,放在手里揉了揉。
“孙女原是学来强身健体的,也说不上是什么,请祖母和各位长辈看个新鲜吧。”
她往外稍走了几步,见四处没什么阻挡,便以桂枝作剑,冲着常清的鼻尖舞了个剑花,把常清惊得往后连退了几步,险些撞到桌子。
她继而又将枝条朝高处一捋,又轻又小的桂花瓣在空中漫散开来,她将枝头一点,便在一片馥郁的丹桂中起势。
她先前把剑招改为剑舞,步伐已经变得柔和、舒缓,此时以丹桂代剑更是少了杀气,多了风雅。尤其她喝进去的那些桂花酿在身体里一晃荡,带得她脚步虚浮起来,越是虚浮,她越是舞得快,她一身纻丝的宽袍大袖都随着她飞了起来。
这些剑招虽去了凌厉,却也够寻常人看个精彩了。常清冷眼看了一会,便侧过头去,却见袁英正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飞舞的青岚看。周围几桌的人也都已经放了筷子,屏息静气地瞧着。
常清心里猛地一紧,忙看向文清。沈青岚俨然已经成了她一块心病,一有什么动静,她就要在意表哥是何反应。
文清坐得端端正正,看得目不转睛。他从未见过青岚这锋芒毕露的样子,竟觉得又真纯又惹人喜欢。
她今日真得很不一样,水盈盈的双眸里有种少见的朦胧,往日的英气似是都化作了柔婉。有那么几瞬,他已经分不清她是在地上还是已经飞起来,有时候他觉得她将将要倾倒下去,她却只是潇潇洒洒地飘落到一旁。
他大抵是多饮了,嗅着由她身上飘来的娇艳的桂香,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融融月色下,唯她一人而已。
他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对一个人生出一种丝丝缕缕、黏黏糊糊、理也理不清楚的情愫来......
众人的背后,周氏坐在最靠里的正坐上。
泪水渐渐涌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还好周围的人都在盯着青岚看,没人注意到她。
旁人瞧个热闹,她却知道那舞的是什么。这套剑法一共有一百三十二式,舞得再快,她也能将每一式都能分辨出来,毕竟她已经看过几百上千遍了。
往日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儿子穿一身小小的道袍,挥着细细的竹剑,一丝不苟地做给她看。
“娘,您看好了啊,这一式叫‘青龙出水’,师父说我打得最好……”
苏嬷嬷早发现她红了眼眶,知道她是强撑着。待青岚那边收势,众人掌声起了又落,她便问周氏要不要回去歇着?
周氏点头,让众人放心地吃喝,随即准备离席。
秦氏一怔:“您这就走了?”
她特意邀宋氏坐在这里,就是要趁这个机会让宋氏见识清姐儿的才艺,老夫人人一走,清姐儿本事再大,也没机会使出来!
常清也站了起来,但她比秦氏反应快,几步走到周氏身旁去搀她:“孙女扶您回去。”
事已至此,即便祖母坐回去,有沈青岚那一段夺人眼球的在先,她这对联就算写出花来也还是逊色不少。既如此,倒还不如落个孝顺。
小周氏却比她先扶上周氏的胳膊,自打上次雅集的事,老夫人已经许久不肯见她,她正愁没机会讨好。
周氏心里难受得要命,根本无暇应付她们,抽出胳膊抓着苏嬷嬷的手往回走。
主仆二人在石板路上越走越快,身后的人声渐渐模糊起来,周氏便再也忍不住了。
“素梅,你刚刚看见了吧?”
她声音里带了哭腔,苏嬷嬷也是鼻子一酸,忙掏了帕子给她拭泪:“奴婢听见了,奴婢明白。”
周氏的眼泪已经像泉水一般止不住,她抬手示意苏嬷嬷不必帮她擦了。
灯笼的红影之下,主仆二人的身影一会长一会短。好半晌,周氏终于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拿帕子将眼泪沾干。
“他小时候就喜欢舞刀弄剑的,我想着让他强身健体也好,就给他请了师父。他爹却觉得习武没出息……”她自言自语了几句,又看向苏嬷嬷,“你说,我当初要是就不许他习武,他是不是就不会和他爹闹翻,就能老老实实地留在家里,读书考试、娶妻生子,一辈子平平顺顺的?”
苏嬷嬷叹了口气,这话她被问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九十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