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没话找话的开场白,不像是贺准的风格,足以见得此刻的他心绪繁杂。
“嗯。”唐纨带上门,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俩人面前的防盗栏上摆着谭女士拾掇的绿植,几株三色堇在夜色中随风摇曳。
“不冷吗,站在这儿。”
贺准把烟掐灭,再看向他的眼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气定闲,慢悠悠道:“吃了阿姨炖的排骨,又喝了阿姨斟的酒,浑身都暖洋洋,怎么会冷。”
唐纨:“马屁又拍错人了,我妈已经睡了。”
“谁听见算谁的。”
俩人同时沉默,各自望着夜色中的三色堇出,半晌,唐纨突然开腔:“贺准,那会儿我妈邀请你经常来做客,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明明没喝酒,他却好像比身旁的人更加上头,“你要是不介意,往后可以常来。”
贺准缓缓转过脸,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少顷,低头轻笑一声,说:“嗯,好。”
夹在指间的烟头没拿稳,悄无声息地掉落在脚边。
他深呼吸一口气,抬头凝望着远处暗沉沉的夜空,几颗寥落的星辰点缀其中,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像俯瞰大地的沉默的眼。
“阿姨是个很有趣的人。”
凸起的喉结上下翻滚,他的眸色陡然变得空茫恍惚,像是陷进了过往的记忆中在搜寻什么,然后听他说:“我妈是抑郁症自杀的,如果她能像阿姨这样豁达,也许现在还活着吧。”
唐纨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什么都是多余,安静地当个倾听者,可能是最恰当的安慰。
“就在我高考的前一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烧炭自杀,我妈是个爱美又讲究的人,连死都选择这样自以为体面的方式。她不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体面再讲究,从化作尸体的那一刻起,附着在曾经的这个生命体上的一切东西,都是虚妄。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去敲她的门,一直敲不开,当时心里已经有预感了,我只是没想到,她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去死。”
贺准顿了顿,像是说累了,这种累并非来自于生理,而是心理上的,他在被那些蒙尘的散发着腐朽气味的记忆,再次拽进沉重而又不堪回首的曾经。
“我从出生就没有父亲,我妈也从不提他,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得病,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女人,是无法养大一个孩子的。我们的日子虽然清贫,却仍旧能够吃饱穿暖,甚至还有钱付我的学费。高三那年,学校接受一个来自b市慈善家的捐赠,听说那人是个大富豪,非常有钱,在全国各地建学校资助贫困生,不难猜吧,这个人就是辛丛定。我作为当时的年级第一上台演讲,被他一眼看中,他承诺,只要我考上b市的清北,就负责我往后学业所需的一切费用。当时这个事情还很轰动,登上了我们那里的地方电视台和报纸,所有人都觉得我的人生从此将会飞黄腾达。所以,我有时候甚至会怨恨地想,我妈是不是也不想让我好过,才会选择在我高考的前一天晚上自杀。她为什么这么做,这是我想了很多年都想不通的事儿。那年的高考我名落孙山,分数甚至连个像样的大专都够不着,也就是在那一年暑假,我学会了抽烟酗酒,泡在网吧没日没夜地打游戏,试图陷在虚拟世界里忘却一切。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不知多久,辛丛定突然再次出现,他通过学校老师找到我,跟我面对面谈了一次。他提出让我备考st,说只要我拿到任何一所学校的offer,将会继续负责我出国深造的全部费用,前提是,学成后必须回国,协助他打理他的企业。听起来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但其实,我此后的人生就这样被掌控了。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是个极大的诱惑,能把自己从一摊烂泥中拯救出来,至于代价,我一直是个不信命的人,从前不信,往后也不会信。”
贺准伸出手,轻轻地弹了一下近在咫尺的一株三色堇的花瓣,看那鲜艳而又脆弱的紫黄色花朵在外力的冲击下来回颤动,他凝望着,在一番对于自己身世的冗长剖白之后,陷入了沉默。
“贺准。”唐纨叫着他的名字,以一种异常温和的语气轻声说:“我们来交换秘密吧,你想知道唐弥是谁的孩子吗?”
贺准转过头,仿佛被这句话从往昔的记忆里彻底拽回了现实,短暂的错愕之后,他皱了下眉,却是温柔又深情地盯着眼前的人,道:“唐纨,你不用为了安慰我这样勉强自己。”
“不是勉强。”唐纨坚定执着地说:“是我自己想告诉你。”
贺准微怔,须臾后低声笑了,语气不自觉地染上宠溺:“好,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唐纨缓缓开口:“我不是独生子,有个比我大五岁的姐姐,但现在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关于她存在过的痕迹了,几年前,因为一些事,她跟家里所有人都断绝了关系,从此再无音信。”
唐纨抬眸,用一种复杂而又深刻的眼,定定地凝视着贺准,这是为数不多的,他不再仓皇移开视线,而是选择主动迎了上来。
可就那么一刹那,这道目光竟然让贺准产生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惶恐,像龛上一缕缥缈不定抓握不住的烟,被囚在方寸之间,袅袅升腾然后消散,循着自己的晨昏定省,却与他毫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