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阁楼被布置成温馨的闺房,精贵华美的首饰布满整个梳妆台,四季衣服一件不少地占据着衣柜, 本该充满温情的房间, 却唯独没有窗户。
甚至还多了一条开满花朵的束缚锁链。
桑枝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何至死都不愿告诉她亲生父亲是谁, 幼时她总是很羡慕别的孩子有阿爹,有时还会躲在暗处偷偷地窥视他们轻而易举地坐在父亲宽大的肩膀上嬉笑打闹。
她清晰地记得那年三伏天一到,教主便下令,让所有未满十四岁的弟子全部放假回寨子休息一个月。
那日天很热,太阳炽热地烘烤着地面,永巴沼泽里的水干裂了好几次,知了躲在树干上孜孜不倦地鸣叫,放假的弟子被前来的父母相继接回寨子,其中不乏同她一般大的弟子。
母亲牵着她的手,站在阶梯上冷漠地看着他们一批批地来,一批批地走。
她仰起头,好地问:“阿娘,为什么他们都有阿爹,桑桑没有?”
彼时她只有四岁,天真地认为阿爹同别的弟子的父亲一样,忙于田地里的活,没有时间回家,她曾傻乎乎地跟着一个只比自己大了一岁的弟子偷跑出教,去刚耕好的田里玩。
滚得满身淤泥,努力地抓了许多小蝌蚪和青蛙,带着身上的水蛭回教内,她想把徒手抓到的礼物送给阿娘和教主哥哥,以为他们会喜欢,然后得到同那名弟子的父亲一样的夸奖。
但却换来了人生第一次处罚。
她不知道蝌蚪和青蛙都去了哪里,只知道从黑暗的禁闭室出来后,带她去玩的弟子不见了,其他弟子说是因为小圣女贪玩,所以害的那名弟子受罚逐出了教。
至此之后,没有弟子敢靠近她一步。
受蛊庇护的小圣女,成了弟子们眼中的灾祸。
桑婳望着近在咫尺的热闹,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小桑枝的疑问:“你阿爹做错了事,所以阿娘不要他了。”
她低下头,视线对上小桑枝圆润懵懂的眼眸:“如果你想要阿爹的话,阿娘可以送你去找他,但今后,你永远不能再回蜀地,也无法再见我,你愿意吗?”
小桑枝歪了歪脑袋,瞧见了母亲眼里涌出的孤寂,慌了,抱住她的大腿,用稚嫩的声音保证道:“桑桑会永远跟阿娘在一起。”
桑婳蹲下来环住她小小的身体:“我知道你很渴望有一个父亲,可想象与现实有很大的差距,你想要的父亲,不会同你想象中那般美好。”
“他会把心拆成很多块,分给不同的人,你只能得到其中很小很小一块,这不公平。”
小桑枝似懂非懂,甚至没有理解桑婳话里的含义,大胆道:“教主哥哥说把心挖出来,这样桑桑就能得到完整的心了。”
她轻叹了一口气,将柔软还带着奶香味的小桑枝抱进怀里:“桑桑,你喜欢教主哥哥吗?”
小桑枝点了点头:“喜欢。”她的门牙掉了还没长出来,讲话会漏风,“教主哥哥会送桑桑有意思的小玩意,还会做好吃的甜点。”
她用口齿不清的话语,认真地重复道:“桑桑喜欢教主哥哥。”
桑婳的眼尾微微挑起,透着几分勾人的艳丽模样,黑褐色的瞳内却暗淡的不盛一丝光:“那桑桑以后嫁给教主哥哥,好不好?”
幼小的桑枝全然不能理解嫁的含义,眨着困惑的眼睛道:“嫁是什么意思?教主哥哥不能嫁给桑桑吗?”
桑婳缓慢地解释道:“女子嫁,男子娶,但若是教主哥哥愿意,你也可以娶他。”她把小桑枝抱起来,面朝着相继离开的弟子和家长们,“嫁给教主哥哥,他会保护桑桑不受伤害,会陪伴桑桑一辈子,是未来要一起到老的人。”
小桑枝:“那阿娘呢?”
桑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偏头望着高大不透边的盘天大树陷入长久的沉默,后来桑枝才知道原来桑婳在一开始就没了活的意愿,只不过那时的她太小了,没有自保能力。
咸鱼教纷争不断,左右长老困住尚且还年幼的教主,使其成为傀儡,桑婳硬生生地熬到教主成长夺得实权,又将半生的武功和蛊术皆传授给她,再也撑不住,匆忙地将孩子托付给教主,撒手人寰。
武器的碰撞声不断在耳边响起,桌椅被冲撞的剑气劈得四分五裂,溅开的木屑在桑枝手臂上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她蓦然回。
展开的半截画卷落在地上,画中女子停留在她记忆的最深处,桑枝忽然觉得脸上有些许微凉,她伸手摸了下,眼泪不知何时滚落,浸湿脸颊。
那股属于原主的悲恸情绪密密麻麻地侵占了身体每一处,胸口像是破了一个巨大的洞,血液不断从洞里涌出,携夹着浓烈的哀痛。
她伸手捂住心口,艰难喘息,眼泪彻底决堤,顺着下巴滴落在画卷上,颜色各异的花朵被渐渐晕染,锁链化成一团模糊的墨水向外扩展。
殷予桑嗤笑道:“活该。”他看向面无表情的姜时镜,冷嘲热讽,“你小媳妇都快哭成狗了,你不去安慰她?”
伏音宫以刺杀为生,武功路数更偏向阴狠,追求一击毙命,而刀宗的功法一招一式都有既定的规律,讲究内外兼修。
两人打得不分上下,整个偏殿几乎变成废墟,地板被重剑砸得支离破碎,木屑飞溅。
墙壁上的壁灯在剑气冲撞中,灭了好几盏,本就不算明亮的偏殿更显昏暗。
姜时镜轻皱了下眉,遽然想起少女先前的话,反驳道:“她不是温室里的花,时间会帮她消化。”
剑柄在掌心反转,重重砸下。
“锵”的一声,殷予桑用来抵挡的剑多了一道裂痕,虎口瞬间撕裂,就连自身也被剑气震得倒退了好几步,勉强倚靠在柱子上喘息。
玄色衣袍被血液打湿发暗,血腥味逐渐浓重。
桑枝艰难地在废墟里翻找出另一侧画卷,将两截画卷拼凑在一起重新卷起。
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边,而后举起骨笛,晦涩难懂的笛声从唇边蔓延,注入内力穿透侧殿,不消片刻,就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角落里攀爬。
殷予桑差点原地跳起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用剑指着桑枝警告她:“你要是敢把那些多腿的和没腿的东西召过来,你就死定了。”
桑枝指尖动作不停,大大小小的蜘蛛从殿的顶端垂下来,老鼠吱吱着从脚边爬过,就连喜阴的蜈蚣也从缝隙里钻了出来,最后是五彩斑斓的毒蛇在墙壁上蜿蜒。
少女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眸内隐隐闪过杀意。
殷予桑见她不听劝,用内力掷出手中满是缺口的剑,破空朝桑枝飞去。
姜时镜轻功飞身上前,重剑击飞银剑,剑彻底断成两截,落在化为废墟的桌椅里。
毒物从四面八方汇聚,将三人团团围在中间,就连柱子上也攀着好几条毒蛇,吐着蛇芯子,用幽冷的竖瞳盯着底下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