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秉懿亲手绞了热帕子,分别递给了姜醉眉与赵金姑,感慨地道:“记得在浣衣院时,二十一娘的屋子里,就一只破炉破瓦罐,偷偷拣些柴禾,就在破瓦罐里煮水,深夜里煮偷来的肉粥。那时啊,别说吃好穿暖,哪怕是要点热水,都得看管事的脸色。”
赵金姑拿着热帕子,闷声不响擦拭着手脸。姜醉眉附和了几声,嗔怪地道:“那时我没与你们住在一屋,你们在夜里吃肉粥,都不叫我一声。”
邢秉懿接过她们用过的帕子,放在了银盆里,噗嗤笑道:“谁让你加入我们的时候晚,三十二娘更不清楚了。那时候真难啊,最初就我,十九娘,佛佑佑......”
提到赵佛佑,邢秉懿的色黯淡了瞬,忙打起精,脸上重新浮上笑容,提壶斟了酒,道:“且不提那些了,今日难得,咱们好好吃酒!”
倒了三杯酒,邢秉懿先放了杯在姜醉眉面前,再递了杯给赵金姑,温声道:“这是绍兴府的善酿,里面加了姜丝糖一起煮,冬日吃了暖和。这酒气煮散了,跟甜水差不离,吃上一杯,也不会醉人。”
赵金姑嗯了声,双手接过了酒杯,三人一起举杯,吃了杯中酒。
姜醉眉打量着赵金姑的色,给她碟子里夹了些白切羊肉,笑道:“听说黄酒吃起来甜,后劲却足,不知不觉就吃醉了。三十二娘不会吃酒的话,就别勉强自己,只管多吃些饭菜,瞧你瘦得,比在北地时都不如。”
赵金姑抬眼看向姜醉眉,局促解释道:“无妨,我能吃上几杯。以前我与大娘子就经常吃。”
邢秉懿叹了口气,对姜醉眉无奈道:“我经常劝三十二娘多吃些,偏生她就是心思重,这身子如何都养不好。你说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眼下娘子也能参加科考了,我在打算,明年春闱时让她也去考一考。”
赵金姑闻言诧异不已,片刻后又垂下了头,道:“我统共也没读过几天书,不过认得一些字罢了。”
邢秉懿笑道:“南边的娘子们能参加科举,且不提南边,自古以来,娘子都未曾走进过科举的贡院,这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考不上也没关系,去长些见识,开开眼也好。”
赵金姑捏着筷子不做声,姜醉眉放下酒杯,道:“三十二娘,赵统帅特意嘱咐过我,一定要见到你,替她带几句话给你。”
邢秉懿提着银壶斟酒的手微顿,瞥了眼赵金姑,垂下眼眸未做声。
赵金姑猛地看向姜醉眉,怔怔道:“二十一娘还惦记着我呢。”
姜醉眉微笑着道:“当然记得。三十二娘,赵统帅说,很多劝解的话,对你来说都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因为天底下没有感同身受,你是病了,佛佑也病了,我们这些人呢,多多少少都有些病。是我们的苦难遭遇,带来的心疾。这种病眼下无药可医,也许会渐渐好转,也许一辈子都好不了。”
赵金姑楞在那里,眼里渐渐蒙上了层水雾。邢秉懿握着酒杯的手指泛白,扬首喝完了酒,提壶再斟满,一口气再喝了个干净。
姜醉眉道:“三十二娘,别与自己过不去。既然活下来了,就努力活着吧。你可愿意,跟着我回北地去?”
赵金姑呆在了那里,头不受控制刚点到一半,邢秉懿急促地打断了她,凄厉地道:“不行!”
姜醉眉看向邢秉懿,似笑非笑道:“邢娘子,我不知你为何要留下三十二娘,是因为她的亲事,能替你拉拢朝臣吗?”
邢秉懿呼吸急促起来,定定盯着姜醉眉,生硬地道:“三十二娘是南边的长公主,我是她的嫂嫂。于公于私,她的亲事,都与北地无关!”
姜醉眉闲闲地道:“照邢娘子话里的意思,于公且不提了,于私的话,你也是赵统帅的嫂嫂,她的亲事,你可也要替她一并做了主?”
不知是善酿的后劲上了头,还是姜醉眉话中的不客气,邢秉懿脸色更苍白了几分,眼睛却赤红,她一下放下酒盏,俯身逼近姜醉眉,死死盯着她。
“是,我是不敢提二十一娘做主,你想要强行带走三十二娘,我也没办法。但你们不要太过分啊!佛佑没了之后,就我们两人在南边相依为命!你带走了她,就剩下了我一人,孤零零地一人!”
姜醉眉色复杂,看着邢秉懿脸上布满的眼泪,手抬起搭上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推了回去,道:“邢娘子,你且仔细看看三十二娘,她可是能嫁人成亲的样子?你既然与她相依为命,以你的聪明,难道不知道她一旦嫁人,会很快没了命?”
赵金姑一言不发,默默流泪望着两人。邢秉懿无力靠回塌几上,哽咽着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以后我能护住三十二娘,不会再逼她了。”
姜醉眉哦了声,问道:“佛佑埋在了何处?”
赵金姑的泪流得更厉害了,她手蒙住脸,哭得直抽搐。
邢秉懿拭去了泪,拼命稳住了,颤声道:“她被扔在了乱葬岗。”她再次激动起来,色中带了几分疯狂,道:“我有什么办法!当时我拼命找到汤福,要送她走。是她自己不愿意走,我与三十二娘,都差点活不了。后来,我偷偷让人去找了她的尸骸,想要替她安葬,却没能找到。我已经尽力了,换作二十一娘,她又能如何?”
扔到乱葬岗的尸首,遇到心善的,会挖个土坑卖了。遇到那嫌麻烦的,不过是随手一扔。埋得浅,被野兽挖了出来,啃得连尸骨都找不齐全。
姜醉眉难过不已,不由得也湿了眼眶,冷冷地道:“二十一娘会如何,二十一娘会拼命,拿命去相救!她数次以命相搏,救了我们无数人,你问这句话,就是丧了良心!”
邢秉懿想起以前从浣衣院逃出来的种种,顿时像被抽去了所有的精,一下矮了下去,哀哀道:“是,是我没出息,我比不上二十一娘。”
黄尚宫听到殿内的哭声,悄然在门口探头瞧了眼,忙叫来心腹的宫女,去拿了热水香胰子。黄尚宫亲自端着进屋,摆放在邢秉懿身旁后,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谨慎地守在了门口。
姜醉眉看向了门外,随后收回了视线,不紧不慢问道:“听说赵构病倒了,他是死了,秘不发丧,还是即将要死了?”
邢秉懿没做声,俯身绞了热帕子,胡乱洗了下,勉强恢复了几分精。扬声叫了黄尚宫进来,吩咐道:“你去与冯溢说一声,我要去福宁殿。”
黄尚宫领命退了出去,邢秉懿接连再喝了两盏酒,银壶里的酒空了,她也没再加,站起身道:“你也是康王府旧人,走,一起去瞧瞧他吧。”
姜醉眉眉毛微拧,赵金姑跟着站起了身,终于开口道:“他起初中了风,还能说话。昨日再次中了风,现在已不能说话了。”
不能说话的废物皇帝,只能躺在床榻上,做废物太上皇。
朝廷要推举新帝,邢秉懿升为太后。宫里的皇子就那两个,尚且年幼,无论谁登基,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争当帝师,争抢从龙之功。
怪不得,朝廷能那般快定下了和议。
夜里黑,黄尚宫提着灯笼已经等在了门口,见到她们三人走出大殿,侧转身在前面领路。
穿过夹道到了福宁殿,守在门前的禁军班值只随意看过三人,恭敬上前见礼,邢秉懿率先走了进去。
冯溢已等在了门口,偷偷瞄了眼姜醉眉,上前低声禀告道:“娘娘,官家先前服了药,小的见太医正守了一日一夜,实在撑不住,已经先让他退下,先且歇一阵。”
邢秉懿点头,冯溢亲自打起了门帘,躬身请她进屋。
姜醉眉一路不动色看来,心道邢秉懿已经将后宫尽数掌握,在前朝,估计也有自己的势力。
甫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与酸臭味,熏得姜醉眉几欲作呕。
邢秉懿挥手斥退了冯溢,走到床榻前,居高临下看着赵构。他如半死人一样躺在那里,微张着嘴,闭上眼睛睡着了。她抬起脚,用脚尖踢了踢床榻。
赵构倏然而惊,一下睁开了眼睛。邢秉懿背光站着,他好一阵才认出了她,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好似在抱怨质问。
邢秉懿让开身,道:“官家,你看谁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