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寰顶着岳飞,问道:“可我着实想不通,既然赵构意欲与西夏交好,岳都统,你的兵马前去临洮,究竟是为了镇守边关,还是防着我?”
岳飞手握着茶碗,清茶苦涩,他的笑也跟着发苦。
对于南边朝廷的打算,以赵寰的聪慧,岂能猜不到。她这句话,不是在真问朝廷,而是在问他。
岳飞心头滋味复杂难辨,过了半晌,他抬眼直视着赵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赵统帅,你到利州,又所为何事?”
虞允文微楞,情不自禁看了眼岳飞,再看向赵寰。
他们端坐在两边,迎着彼此的目光,冷静自持,互不退让。
虞允文感到一阵茫然,他不懂赵寰,为何对岳飞这般看重。
赵寰重情重义,只要不负她,哪怕是滴水之恩,亦会涌泉相报。
岳飞虽说驰援过赵寰,论及功劳,却远不及本是敌国贵族的寒寂。
离开燕京时,赵寰将燕京的一应事务,分别交给了郑氏以及赵青鸾,寒寂则被派了看管清空赵佑等几人的差使。
寒寂自然不悦,赵寰认真对他道:“他们才是大宋最重要的人,我将他们托付给你,一切有劳你了。”
寒寂生气前来,最后欢欢喜喜离开。虞允文不知赵寰言语间的真假,寒寂是借此下了台阶。
只反正他不信。
赵寰从没给寒寂过兵权,却给了岳飞无尽的信任。
虞允文垂下眼眸,缓缓往酒杯中添酒,暗自紧张等着赵寰的回答。
赵寰毫不掩饰,平静地道:“我想要巴蜀。”
虞允文手一抖,酒洒出了酒杯。他忙提起壶,轻轻置放在案几上。
岳飞倒是从容不迫,眼里浮起了笑意,道:“赵统帅果真一如既往地直率。”
“将巴蜀留给南边朝廷,只能滋养出一群软弱的废物。”赵寰傲然地昂起头,道:“我不敢称能使得天下百姓,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但我敢保证一句,为了天下一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岳飞的笑意更甚,频频颔首,肯定道:“我信赵统帅。”
赵寰话锋一转,问道:“岳宣抚可否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你是要防着我,还是要防着西夏?”
岳飞不假思索答道:“当是防着西夏!自从我从军起,就莫敢忘,抵御外侮,守护大宋河山。”
赵寰紧追着道:“敢问岳宣抚,你可曾想过,到了临洮之后,你的粮草从何而来?再有,你可知晓,朝廷与西夏的交易中,含着刀箭军饷?你以为,朝廷给了西夏刀箭,他们的要求为何?是攻打西夏边境,还是与金人一同入侵燕京?”
前去临洮时,朝廷难得干脆给他拨了军垧。岳飞顿时脸色微沉,失声道:“刀箭?赵统帅的消息可真?”
赵寰点头,肃然道:“至于真假,岳宣抚应当很快就能得知。”她拿出封书信递上前,岳飞忙伸手接过,打开匆忙扫过,色凝重起来。
西夏修书给赵寰,欲谴使节拜访。一边与南边往来,一边与赵寰交好。西夏不讲道义,且野心勃勃。
岳飞怒从心底升起,厉声道:“西夏向来爱趁火打劫,眼下还背信弃义,实在可耻!”
“我回了信,称若西夏能将占去的大宋疆土归还于我,我则愿与西夏修好。”赵寰淡淡道。
西夏占去的大宋疆土,有些与赵寰的势力范围相邻,有些与陕西六路接壤。
赵寰先前说欲取巴蜀,照着她话里的意思,自发连陕西也算了进去。
岳飞不由得看向赵寰,她色自若,冲着他展颜一笑,看上去势在必得:“大宋的疆土,自当寸土必争。我知晓西夏打的何种主意,一味讲究平衡策略,按照赵构不要脸的做法,我自当与西夏暂时修好为上。”
虞允文也不插话,手上握着酒杯,放在嘴边,不时吃上一口。
不知不觉中,岳飞见他已经吃了好几杯。顺着他的眼看去,他正望着赵寰,满脸自豪,与有荣焉。
赵寰缓缓道:“我却不这般选,西夏金,南边,北地之间周旋挑拨,漫天要价,想要选价码高者为盟。对西夏来说,此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对金与大宋来说,却是增长了其气焰,待其强大,等于在养虎为患。完颜宗弼不会那么傻,更不会理会他们。除了赵构,他会主动送上去。”
南边朝廷就是丢了熙宁路,只要在兴庆府驻扎大军,依托天险,南边朝廷就可安稳无虞,继续苟且偷生。
岳飞心情低落下去,忽地转头看向虞允文,问道:“彬甫出自望族虞氏,令尊乃是朝廷的官员。如今彬甫与令尊算得各为其主,不知令尊作何想,当初又如何来到了燕京?”
若换作其他人问,虞允文会以为是在故意挑衅。岳飞看上去满脸诚挚,实乃真真切切不解。
虞允文想了想,答道:“当初离开蜀地到燕京,是接到二十一娘的亲笔书信。我先前听过她抗金的功绩,不免心生好与敬仰。起初我只想走一遭,就当作出门游玩,没曾想最后留了下来。”
想到与赵寰共事的日子,虞允文心激荡,情不自禁笑了,扬首喝完了杯里的酒:“二十一娘问我,可愿与她一并逐鹿天下。我当然百般愿意,且无悔。家父没来过北地,未曾亲眼所见,难免会替我担心。我已经与家父仔细解释过,后来家父来信,只叮嘱了我一句话: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自无愧于心。我无悔,亦无愧!”
话到最后,虞允文声音铿锵有力,眼坚定。岳飞听后,抚掌叫好:“好一个无悔无愧,彬甫胸有沟壑,我甚是钦佩。”
虞允文拱手,忙谦虚道不敢不敢。他见岳飞□□言又止,顿了下,站起身道:“你们说话吃茶,我出去瞧瞧。”
门轻轻关上,屋子里剩下了两人。沥沥秋雨声,透过支开一半的窗棂传入屋内。伴随着微风吹进来的湿润,令酒香茶香熏香变得丝丝缕缕,扑进鼻尖肌肤里。
岳飞抬头朝窗外看雨,好似看得入了迷。赵寰没打扰他,慢慢抿着酒。
不知过了多久,岳飞低低开口道:“巴蜀下雨时,与北地的寒冷不同,冷雨仿若下到了骨缝中去。二十一娘可冷?”
赵寰朝他晃了晃酒杯,笑道;“我吃了酒,一点都不冷。要真说冷,还得是大都,起风时,吹到人身上,像是一刀一刀在割。”
岳飞怔了怔,色歉疚,道:“许多事,不亲身经历,无法窥其全貌,更不该断言。我没经过大都的寒冷,是我狭隘了。”
赵寰笑笑未说话。
岳飞还是站起身,走到窗边,合上了窗棂:“你吃多了酒,别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