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见邢秉懿一言不发,伸手拿过了放在案几上的户帖,笑着道:“这户帖一天比一天多,不管再晚,二十一娘拿到手后,都得仔细看过,真是比我们还要辛苦。”
邢秉懿干干说了句可不是:“二十一娘向来辛苦,能者多劳。”
郑氏呵呵笑,道:“我最听不得能者多劳这句话,能者好似就必须该辛苦,其他蠢人就天生该躲懒。我觉着啊,这能者,该做的是,蠢人不能做的事情。蠢人得有自觉,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这句话说得很有理,邢秉懿如何都挑不出毛病。可她此时听起来,很是刺耳。
这段时日,她好似又回到了以前在康王府里,管家理事时的辛苦。不是身体上的辛苦,而是说不出的疲惫。
进了宫殿大门,廊檐下已经点起了灯笼。不知从何处斜伸出来的杏花,花谢了,青石地面上铺满粉嫩的花瓣,在氤氲的灯光下摇曳。放眼放去,满是春日的美好。
邢秉懿脚步微顿,凝望着杏花,久久不忍踩上去。
郑氏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道:“金明池里种了好些花异草,以前各种花开花谢,我从未仔细瞧过。说起来也不怕刑娘子笑话,我自幼家贫,看到金明池的花草,总在算着能价值几钱。刑娘子可是在心疼落花?”
邢秉懿抬头看了郑氏一眼,毫不犹豫踏了上去,道:“万物皆有灵,我向来喜欢花花草草。倒不是心疼落花,我是在感叹,这一忙,春日倏忽就过了。”
郑氏道:“忙才好呢,只不能忙中出错。二十一娘累得很,我们得打起精,别给她添麻烦。”
邢秉懿头一阵阵跳着疼,到了大殿前,她将户帖交给郑氏,道:“劳烦郑娘子拿去交给二十一娘,我先回屋去洗漱一下再过来。”
郑氏接过户帖,忙关心地道:“我瞧着你是累得慌,且回去吧,我会与二十一娘说。”
邢秉懿勉强挤出一丝笑,转身往后院走去。夹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不觉着害怕,难得安静下来,她终于能长长喘一口气了。
院子里除了她之外,还住了赵青鸾,腿伤未愈,还在屋子里养着。
一进院子,刑秉懿就闻到了飘散出来的药味。她见赵青鸾屋子亮着灯,走上前掀开门帘,探头进去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赵青鸾动了动腿,答了句还好,诧异地道:“她们都去二十一娘那里了,九嫂嫂怎地还在?”
邢秉懿道:“我回来洗漱一下,等下就去。”她迟疑了下,问道:“你怎地没去?”
赵青鸾指了指腿,道:“我腿不方便,二十一娘不忍让我折腾,先前来了一趟,将事情跟我说了一遍。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反正我当即就回绝了。”
邢秉懿微微拧眉,问道:“究竟是何事?”
赵青鸾满不在乎道:“南边来了人,说要迎帝姬娘娘,还有以前那些工匠官员回去。”
邢秉懿愣住,脱口而出问道:“你如何回的?”
赵青鸾冷笑道:“当然是不回,被卖了一次,还得巴巴送回去,再被赵构卖一次不成!”
邢秉懿怔楞了下,道:“那也是。你好生歇着吧,大家都在等着,我得赶紧去了。”
回屋用凉水洗漱了下,邢秉懿清醒了不少。出了门,夜风吹来,她不由得拢紧了衣衫,暗自淬了声。
北地春日的风,恁地烦人,都快入夏了,还是凉嗖嗖地,令人烦躁。
邢秉懿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记得当年被送入金兵营寨,也是在春日。
金兵围城,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城里的百姓缺乏柴烧,冻死无数。
艮山的珍稀树木,亭台楼阁,被百姓们全部砍掉拆走。
因为拥挤,争抢,百姓再次死伤惨重。此时,死人再寻常不过,无人关心。
城里不但缺柴,还缺粮食,死掉的人,或者活着的人,他们的肉被人拿去贩卖,趁机敛财。
而她们这些女人,踏进了坠入十八层地狱之路。邢秉懿已经不记得,她究竟是如何走到了大都。
兴许太过悲惨,她的记忆已经模糊,只恍惚记得,周围到处都是哭声。呼吸间,永远充斥着脏臭,以及腐烂的气息。
邢秉懿抬手抚上小腹,这里总是不时下坠,隐隐做痛。她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大殿,闭上眼,深深颤栗。
好累啊!
赵寰等到邢秉懿进屋,见她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关心问道:“九嫂嫂可是身子不舒服?”
屋子里已坐满了人,这时都朝她看了过来。邢秉懿赶紧坐下,答道:“还好,我没事。对不住,我来迟了,让大家都等着我。”
赵寰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让周男儿给她上了热茶,扬声说了汪伯彦来的事情。
屋内众人听了,色各异,彼此之间看了看,一时都没人开口说话。
赵寰色如常,笑着道:“眼下北地,包括燕京的情形,大家都清楚不过,随时会起战乱。不只是金人,还有虎视眈眈的西夏,以及在更北之地的鞑靼部。其中的黑鞑靼逐渐崛起,亦不容小觑。一旦战起,北地就首当其冲,被卷入战乱之中。南边有北地挡着,只要他们不做死,就可以太太平平。你们回去之后,比留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安稳。我经常说一句话,大家能活着,真的很不容易。这辈子还长,以后更得好好活着。你们知道我的性情,只会尊重你们的选择,绝对不会责怪。”
大家都怔怔看着赵寰,屋内鸦雀无声。
赵寰温和地道:“此事重大,你们先回去好生考虑。等考虑好之后,来跟我说一声就是。”
大家纷纷起身离开,赵佑咚咚跑到赵寰面前,胖了些的短胳膊搂着她,小脸绷紧,严肃地道:“姑母,我不走。”
赵寰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写字,别与三十三娘一起淘气。”
赵金铃跟在赵佑身后,见状脖子一缩,飞快说了句我可不走,生怕赵寰抽查她的功课,拉着赵佑一溜烟儿跑了。
赵寰望着空下来的大殿,手指一下下曲起,又张开,不断练习着灵活性。
有多少人会走,又有哪些人会留下呢?
赵寰摇摇头,将此事暂时抛之脑后。铺开案几上写完的信,再次读了一遍,折好放进信封里。
提笔在信封上,工整写下虞彬甫启。看着信封上的名字,赵寰嘴角上扬,缓缓笑了。
去留随意,她是缺人,大宋却从不缺有识,又有志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