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皇子像是听不出庄良玉话里的敷衍与疲惫,还兴冲冲地点头。
八皇子赵衍怀性子内敛,作为粮草押送队伍的监军,半点脾气都没有,甚至被几个小官暗里针对也都是笑笑作罢。负责护卫的队伍更不知是哪路人马,虽然有个与萧钦竹同级的大都护在,但这老将军颇有点不近人情,八皇子一瞧见他便腿肚子打颤。
庄良玉没闲心掺和皇子们之间的事,但也不意味她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被一群成年人有意针对。
自打她有意维护过一次之后,八皇子便赖上了她,一路都跟着她蹭吃蹭喝。
老将军姓康,年过五十,须发皆白但眼锐利清明。据说年轻的时候也有千人斩之威名,身上有一种比萧钦竹还深沉的血煞之气。
康聿铭老将军五十岁以后便从地方都护上退了下来,后被擢升大都护,在京中颐养天年。
如今南方受灾,西都城驻守将领有限,金吾卫、警备司、御林军是西都城常驻护卫兵马不能动,只能由萧钦竹带着镇北军先行开路,康老将军带暂时驻扎的风军左军将士押送粮草救灾。
路上能看到被大雪和冰冻压垮的枯树,倒下之后被人扛到路两旁,也能看到从两侧山体滚落的巨石被推到不妨碍通行的地方。
可想而知前头开路的镇北军行进有多么艰难。
昨日庄良玉接到了传令兵送回来的信件,说镇北军现在已经顺利抵达越州,对当地百姓实施救助,同时又分出一支队伍继续前进深入黔州,查看当地灾情。
传令兵的信是给八皇子以及康老将军看的,信件送达时庄良玉正在烤火,萧钦竹只给了她一张纸,上面写着四个字。
“平安,勿念。”
庄良玉面色平静地将信纸折起来收好,动作迟缓而僵硬,她的手上都已经被冻出口子,一动口子便开裂渗出血丝。
可天寒地冻的,连疼都感觉不出。
在忠国公府照顾庄良玉的四个侍女中,只有潋冬还有些身手,于是庄良玉便只带了夏荷与潋冬二人,以及萧钦竹给她留下的十二个护卫。
夏荷此时正小心翼翼地给庄良玉手上涂药,眼圈都红了。
庄良玉倒是被冻得没什么感觉,还笑着问夏荷今天晚上吃什么。
“晚上给二娘子熬些汤暖暖身子。”
潋冬此时已经收拾好帐篷,抱着毛毡走来,看到庄良玉的手,心疼道:“少夫人,明日您歇着吧,让护卫们来赶车。可惜现在没有马车,不然马车好歹能避风歇息一下。”
庄良玉轻轻摇头,浑不在意。手上的冻伤也只是因着这身子不见风不吹雨地在庄府窝了十几年才会如此娇气,上辈子她整日钻在野外搞勘测,风餐露宿比眼前要苦得多,但照样乐在其中。
夏荷潋冬也比她好不了多少,面上被冷风吹得通红,手上也有冻伤。
庄良玉涂完药之后就在火边安安静静取暖,让夏荷把药拿下去大家都涂一涂,不听话涂药的就压着他们涂。
于是几个一直推脱的护卫汉子,相互笨手笨脚的涂药。
夏荷熬了暖身的汤,潋冬因着习武也多少懂些药理,熬了驱寒的汤药。
一片死寂的营地中,只有庄良玉的帐篷前还算是其乐融融。
这些跟着八皇子赵衍怀出来的官员们似乎都极为不满,怨气冲天,情绪都直接挂在脸上。被康老将军敲打过一次之后就转到了背地里。
本就母妃家族势弱的八皇子应付不来,再加上性格天生怯弱,前几日都在暗吃哑巴亏。
两日前正好撞到了庄良玉跟前,几个人不阴不阳说了几句,言语里对庄良玉多有冒犯。
庄良玉也不气,这些各部官员多是各家子弟,想借着南下救灾镀金,回去好升官加爵,就算夸得天花乱坠,也没几分真才实学。
庄良玉直接拿出自己的“尚方宝剑”——是顺德帝的御笔亲批外加任职圣旨。
顺德帝凭空给她捏了一个“赈灾指挥使”的名头,统领这次南下救灾工作当中的全部工程事宜。看得一众子弟官员干瞪眼,想要讥讽两句,又顾及庄太师的名头和顺德帝的旨意,只能吃闷亏。
临行前,庄良玉用她爹的名头敲开昭宁殿的大门,将自己的赈灾应急方案如数呈上,甚至不惜立下军令状。
顺德帝问了她三个问题。
第一个,“你为谁而去?”
第二个,“你如何保证你的方案足够胜过工部户部众多官员的方案?”
第三个,“你能给朕的天下太平带来什么?”
偌大的宫殿之中,除了顺德帝的近臣,便只有一个庄良玉跪地请命。
她直起身,堪称大胆地直视天颜,“圣上,臣妇为大雍百姓而去。臣妇身后空无一人,但臣妇面前是无数人。”
庄良玉看到顺德帝起初玩味的视线落下,渐渐变得深沉,便知她这一把赌对了。
继续说道:“臣妇的方案曾在国子监诸多监生的实践中得以验证,行之有效才敢拿到圣上面前。臣妇便是撰写《开物记》的妙玉先生。”
“至于圣上的最后一个问题——”
“臣妇不知以臣妇的能力到底可以影响多少人,能改变多少人。但以女子拙见,臣妇以为天下太平从不是一人之功。”
昭宁殿中陷入长久的沉默,庄良玉跪在地上,膝盖生疼,冷气顺着骨头缝往上爬。
就在她几乎要受不住地面的冷气时,大殿之上突然爆发一阵笑声。
顺德帝从他的桌案之后走下来,一步一步靠近庄良玉,目光审视而锐利,完全没有平日里面见朝臣时的平易近人。
哪怕被这样的威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庄良玉依旧背脊挺直,目光镇定地平视前方。
顺德帝站定在七步之外,注视她良久,发出一声叹息,“妙玉先生若是个男子该有多好。”
庄良玉不去争辩,由着顺德帝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