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温度骤然消了,他捂住胸口,一袭霁蓝长袍压在月色低低地跪了下去。
这次倒不是因为痛,只觉得意气难平。
那几乎痛死的程度,应当是因为那人方才在黄泉碧落里走了一遭。
好在他帮他分担了那一半的痛,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双生令从来没有起过这种反应,自从两人当时因为一口咬痕稀里糊涂结下了双生令后,几乎都快忘了这件事儿。
相易太无所不能了。
他几乎快忘了双生令,那人实在是太无所不能了,耍得了剑逃得了命,所以他几乎没想过他这个人,也会走到险死的地步。
会吗,他不是……相折棠吗?
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吗。
他将头埋在膝盖上,心里沉默快变成一片寂然的时候,不知是怕他死还是自己死,少年俊朗冷淡的面容和月色溶在一起,偏偏天煞风景,水渠边上忽然伸出两根指头,接着爬出来一个白色的鬼东西。
步月龄抬头一愣,他终于想起这里是鬼莫测的天下第一宗,总算有了些畏惧,可是他又想他的命早就悬在另一个名字上了,真要死好像避不开。
况且这水鬼看上去有些眼熟,他心里兀然又得到一个不敢置信的想法。
那水鬼他往旁边吐了两口水,撩开他的手臂,上面也是一道金色的名字,他也感应到双生令了,紧接着他露出一道懒散又无力的声音,“喂。”
“相易——”
步月龄踉跄了两步,险险没摔倒在他身上。
天色黑,这里离了白玉京的白玉璧暗了许多,相易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浑身冰冷,一头白发贴在脸上,看不清楚他的脸。
忽然见到了这个朝思暮想的王八蛋,步月龄呼吸不知怎的急促了些,差点觉得自己出幻觉了。
将他身上的湿衣服换了下来,直接套上他的外袍。
相易难得没做作地推脱,他站了起来,瞥了一眼身后道,“先去那梅花阵里躲躲。”
……躲?
步月龄一愣,他还是第一次从相易的嘴里听到这个词。
到了红梅林里,相易不知道怎的左拐右拐了几遍,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别院,不过陈旧得很,是白玉京里难得没用白玉璧的屋子。
相易也不在意了,直接进去往里面一张床上一趴,若不是步月龄还看得到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差点以为他死过去了。
在一片模糊里他摸了摸这人的额头,只觉得他烫得过分,“你怎么会在这里?”
“嗯?”相易迷迷糊糊地笑了一声,“你这小孩真有意思,我相折棠不在天下第一宗里待着,我应该去哪儿?”
步月龄,“……那你就是在自己家里被弄成这副样子?”
相易一愣,意外听出了这小孩声音里的愤然和担忧,缓了一会儿含糊道,“还好吧,他们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就是了。”
完了他还挺得瑟的,比划道。
“我都这么伤了,还一个打三个,你是没见到我有多帅,啊啊痛——”
步月龄,“……”这人真是不皮会死哦。
步月龄想不通,他至今都不是很能接受这玩意儿就是名动天下的天下第一宗宗主相折棠,更想不通这家伙为什么会在白玉京里受这么重的伤,不像是此间主人,反倒是此间仇人。
方才他虽然只看了一眼,也隐约在暗色下看到了不少血渍……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对了,”相易忽然想起来,“你不是在鹿翡,什么时候过来的,你千宗大会不会真过了吧?”
步月龄脸色忽然有些难看,“……我不是来参赛的,我的兄长明日大婚,他特地请我来。”
和,他的未婚妻。
相易想起来那傻逼小说里有这一茬了,非给主角先戴个绿帽,便不由自主道,“哦,你老婆跟别人跑了啊,那是挺惨的。”
这少年被气得转身走了,决定出门就举报这缺德玩意儿,但走到半道又转回来问,“你怎么知道……天女猊以前是我的未婚妻?”
相大仙掐指一算,“那我是谁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步月龄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我没见过她,只是我母亲喜欢她,天女家的人,谁娶了她就代表了皇位。”
他蓦然顿了顿,下意识被套完了家世,但是一想相折棠的名声,坦然了,觉得并不亏。
相易道,“这有什么,做皇帝没做仙有意思。”
步月龄又被戳中了,他既当不了仙,又当不了皇帝,愤愤地走了。
相易笑了一声,还是逗小孩有意思。
他躺在这张很多年没躺过的床上,闭上眼睛,额头上的血咒其实痛得他快说不出话来了,还要再缓缓。
一闭上眼睛,谢阆风的脸,朱颜的脸,小秃驴的脸都一遍遍闪现过他的脑海中,看得他心烦意乱。
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前,他拔剑一剑挑三的时候,烛光隐乱。
那时候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大概是不想活了。
或许更早一些,他破塔的时候就没那么想活了,人活着的滋味也就这样,事事不如意,如意了也总倒霉,七百多年来无不例外,他又不是没尝过。
死了的人干干净净,活着的人比条狗都累。
譬如之前看到朱颜的那一瞬间,他就忽然觉得很累。
怎么谁都盼着他去死呢。
他垂下眼眸,难得自省一下。
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这不可能存在的。
科学研究表明,相折棠永远是对的。
很快心理素质过硬的相大仙得出了这个结论,在心里再次问候了方才那三位的祖上。
这屋子虽然陈旧,但是没落什么灰,步月龄找来了两套衣服,自己套了一件,另外一件给相易披上。
相易的目力好一点,虽然黑但也勉强能看见,步月龄方方走过来,便听见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长高了?”
步月龄想了想,“好像是有高一些。”
“哦,”相易点了点头,十分理直气壮地无理取闹道,“那你不许再长了。”
步月龄,“……”
他现在觉得当时那个什么云间绝色姬是给他演了一场戏,这人要是相折棠白玉京迟早得完。
他不想理这傻逼,“你点个火吧,这里有没有药?”
相易想了想,道,“药无所谓,不过火是要点,你去那边第三个抽屉看看,应该有几截蜡烛。”
步月龄跟着过去了,果然找到了几根蜡烛,不过都是用过的,他闻了闻,上面还有焦味儿,“你经常住这里吗?”
相易道,“没,很久没来了,怕落了尘刻了个辟尘咒而已。”
步月龄把蜡烛递给相易,“我听旁人说,你都住在五城十二楼中央,一座永远不夜的小长明殿里。”
相易正要再现搓火绝技,被这段话逗乐了,低低笑道,“是啊,不过你看不了了。”
步月龄道,“嗯?”
相易道,“我刚才在那里放了把火,估计是没了。”
步月龄,“……你烧自己家?”
相易琢磨了一下,“那不算我家……欸对了,你是不是还没见识过为师的风流倜傥貌美如花?”
步月龄想起方才自己买的那三张卷轴,蹙起了眉,淡淡道,“哦。”
相易被他的风轻云淡弄惊了,“你不想看了?”
步月龄忽然发现若是自己显得不在意这人反而在意了,嘴角忍不住勾起来,反而道,“不过是一副皮囊,千众一像。”
他说的还真是心里话,虽然不知道那几幅画卷真假,但他忽然意识到人就是人,再好看也总应当是差不了多少的。
相易,“……”怎么觉得没那么容易逗了,思想觉悟都忽然高了啊?
按理来说这小孩知道他是相折棠之后,应该更在乎了才是啊。
算了,相大仙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晚年很是凄凉,年老色衰,连个小孩都吸引不住了。
他捻开那根蜡烛的时候,步月龄的目光还凝在这屋子里,这屋子不大,约莫只能住一个人,不知道以前住的是谁,应当是个男人,隐隐可以看出墙壁上多是书画卷轴,还是个喜欢琴棋书画的风雅男人,和相易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那种。
正想着,那边的蜡烛亮了,步月龄毫无心理准备地转过头去。
男人正巧也抬着眼皮看了过来。
隔着漫漫的夜色,和着那旖旎幽深的火,那一刹那他好像听见了一声沉重的心跳,差点跳脱出他的身体。
那一瞬间天上的星辰不动,人间凌晨凋谢旧花停止凋零,这些虚无的只有女孩才喜欢的东西他忽然觉得可爱了起来,真的能往里面瞅出几分异的味道。
他不记得这个刹那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砸吧不怎么出来,脑子里只兀然划过七婴那怪怪的一句话。
——他那长相一看就让人想跟他睡觉。
这形容,别致又粗俗,粗俗得还挺贴切。
原来相易看起来挺苍白的,虽然那蜡烛的光是暖的,好像唯有他的嘴唇带点血色,但又不是全红,像染到一半的枯花,但是这种枯可太好了,他不至于全盛,有多初生润泽,又不至于全枯,介于两者之间,恰好是一个让人欲罢不能的暧昧状态。
而他的苍白并不妨碍他的瞥过来这一眼的味道。
相折棠生得清瘦,比他想象中年轻得多,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现在这么抬着眼皮看过来眉宇间竟然有一丝少年感,但是他的俊美是实打实的,从鼻梁轮廓和眼窝深处,都带出那种英气,几乎带有实质性的。
对于同样的男人来说,这种英俊带着侵略性。
可是他转过眼睛去就不一样了,那股侵略性兀然消去了,他眼角线很长,多了丝惆怅勾人的味道,还来不及拆开这个人的五官细细看,已经陷在名为“相折棠”的迷蝶梦里了。
这个人,转个眼睛都让人喘不过来气。
虽然习惯了,但是相易看着他这难得的傻样还是乐了,毫不犹豫地打开嘲讽,“哟,看什么呢小步,别啊,我一个老人家有什么好看的。”
步月龄,“……”
他猛然回过来,方才像陷在了一场光怪陆离的陷阱里,现在才得以脱身,才想起来自己姓甚名谁。
天上的星辰又开始刻下星盘,人间的旧花湿漉漉地缓缓凋零。
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一瞬间,让人开始不由自主地思考这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其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相某人向来得寸进尺,做作地叹了一口气,“哎,怎么办呢,你这要是爱上我了我怎么这么愁啊。”
霁蓝长衫的少年被他气得转过脸去,冷淡淡道,“放心,我讨厌你。”
相易,“……”不是,这小孩怎么这么倔呢,分明看都看傻了为什么非要嘴硬?
给个面子嘛小兄弟。
步月龄又侧过脸,眼珠子却盯着墙,不敢看他,“你的伤没事吧?”
相易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无所谓道,“这有什么事儿的,小伤。”
少年这次多了个心眼,“真的是小伤吗,当你为什么会在白玉京里伤成这样?”
“嗯……这些不重要,”相易显然不想告诉他,“这样吧,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压根就不是相折棠,我是相折棠他爹,我原名相易,字大仙,你也可以温柔地尊称我一声爸爸。”
步月龄被他逗得不行,那嘴角又忍不住往上弯,方才的气也消了一些,“你就会损吗。”
“那可不止,我会的可多了。”
相易忽然坐了起来,步月龄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动,相易已经一只手捉着他的下巴,逼着他直视过来。
“对了,你说讨厌我是吧,”相易可能是困了,带了点鼻音,声音酥酥麻麻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瞳仁中央点了旁边的烛光,明明都垂下了半边也灼灼地逼人,“讨厌我哪里啊,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