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他最后酝酿出这一句,车轮已经辘辘撵上逢春街的青石板走远了。
叁千两的银票被公主身边的刁奴,从他手指头里扯了出去,年逾五十的王相公,陡然被抽走了精气。他就像间被抽走大梁的屋子,来一阵风就要散架。
他不敢深想,但又控制不住,脑子里一旦冒出云字,他就觉得浑身疼,因为莫名失踪的云蔚,他赔了两千五百两,连同叁棵摇钱树。
虽然襄安公主只是包了他们,没给他们赎身,但是公主玩过的男人,寻常人不敢染指,而且万一公主日后又想起了他们,不好交待。
十七坐在暗处的房梁上,默默看着王相公捂着心口,圆胖的身体扭了扭,一瞬之间倒了下去,在地上不停抽搐,像是突发了恶疾。
身边人一拥而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扇巴掌的扇巴掌,还有眼疾手快的,从后厨端出一大瓢凉水,泼了王相公一脸。
凉水把王相公的浓妆冲得一塌糊涂,像只胖水鬼。十七看完这次闹剧,不知为何有些快意,脚步都轻快不少,猫似地从来处跃了下去。
…………………
夜已深了,云蔚还是没走出这条街,他不常出门,自然没什么认路的本事,但他不能承认,并把自己迷路归结于是天黑了,他看不清,但转了大约五圈之后,他坚信自己遇上鬼打墙了。
深夜、狂风、恶鬼,云蔚想起自己闲来无事翻的话本,夜里在街上闲晃的人,肯定会被恶鬼吃了的,他腿根发软,抱着包裹紧跑几步,又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必定是那恶鬼醒了,要追着他索命,他不敢回头,据说人的肩膀上有两把火,一回头就熄灭了。
躲着躲着,他走进了死胡同,左手边的角落,堆着晒干货的竹簸箕。耳边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却越来越近,云蔚慌地蹲在墙角,拿簸箕挡住自己,口中喃喃地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南无阿弥陀佛。”
无论是哪路仙、菩萨,快来救救他吧。
念到最后他哭了出来,他想自己这辈子真苦呀,虽然八岁之前无忧无虑,但是之后家就被灭门了,就剩下他和姐姐。
两个小孩子从刀山火海里跑出来,流落街头要了一段时间饭,可就连这样相伴的日子也是奢侈的,某天醒来他发现自己被买去小倌楼,姐姐则不见了踪影,想必也没好下场。
如今好不容易花光积蓄,买了条命出来,又要被恶鬼吃了,他为何这般倒霉?难道他上辈子是个欺男霸女丧尽天良的恶棍,这一生专门来受罚?
想着想着,他竟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一只可怕的厉鬼,全然陷入对自己的怜悯当中。
十七回了趟家,发现云蔚果然不在,她料定云蔚跑不远,又存了敲打他的心思,免得他叁天两头地就想着跑。
从竹筒里放出寻香虫之后,没走几步,十七就看见了云蔚。他在紧张兮兮、鬼鬼祟祟地兜圈子。
从王家左拐之后,紧接着他在下一条巷子右拐,回到原地。十七跟在他身后,一时不明白他这是在干什么?是某种秘又古老的阵法吗?
后来他又躲进了这一堆竹筐里,身子抖得像筛糠,口中念念有词。
十七蹲下身子,掀开簸萁,借着月色看见云蔚蜷缩着紧闭双眼,满脸水光。
“别吃我…啊……别吃我。”他哭喊道。
“吃你做什么?”
云蔚如蒙大赦,心想他碰上一只明事理的好鬼,知道善恶有报。他虽然脾气不好,但没害过人命,自然算不上大奸大恶。
但他还是不敢睁眼,谁知道那鬼是不是长了叁个脑袋八张嘴。
“你这是晚上吃多了,出来散步么?”十七很体贴地无视了他哭哭啼啼的事,给了他个台阶下。
云蔚听着声音有些耳熟,略略掀开眼帘瞄了一眼,看见一张闪着寒光的面具,再往下是挺翘的鼻尖,饱满的红唇。
他想这只鬼应该长得不错。
“你的东西我都带来了,你看看有没有缺的。”
云蔚接过包裹才想起来,这个声音属于十七,那个绑了他的女土匪。
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鬼,但转瞬他又提心吊胆起来,逃跑路上被绑匪抓住了,应该没什么好下场吧。
果然十七无情开口,“走吧,你想在这儿过夜?”
为假装自己不是逃跑,云蔚接过她方才的话头,摸摸肚子,挤出个饱嗝,“确实吃多了,啊,有些撑呢。”
十七没有戳穿,站起身来,整个人舒展地沐浴在月光下,银制的面具像一只展翅的白蝴蝶,暂时停歇在她面颊,令她也沾上几分翩翩然的仙气。
可随后她就如恶鬼般在云蔚耳边低语道:“我的暴雨梨花针也使得不错,一会儿给你扎几针,消解一番?”
“不……不必。”云蔚急忙站起来,迅速跟着十七回了他的囚笼。
下次逃跑,他还是要挑个白天,夜里太可怕,不管是遇见鬼,还是遇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