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可了我,曾经那个认为女子不该习武的氏贺大人,竟将重振北条的希望押在我的身上。往后,二十一岁的我就要扮作十六岁的少年,还要为自己寻找一个牢固的靠山。甲斐的淀川氏在我兄嫂罹难后,无疑失去援助我的义务;武藏上杉与北条家昨日还互为敌手,自然无从仰赖;而那系出同门的伊豆北条分家……却是这次焚毁小田原城的始作俑者。
长久在面上忠于兄长的北条政庆背叛了我们。他藏得太深,乃至自己辖领的山中城时,他都能耐着野心按兵不动,故而谁都没能料到,他会忍到五年后才翻脸。
我唯一能倚靠的武门只剩下骏河国的今川氏。纯信大人是光明磊落之人,若他真想将北条家的领地收入囊中,大可借用之前北条家不出兵协助他攻打三河的理由向我们发难,自然不必采用会遭世人评议的阴毒手段。无论如何,纯信大人的正室也是吾父之亲姊,汤河原殿乃是我的亲姑母。这对夫妇年少便相识,纯信决计不会对妻子的母家不仁不义。
我与成田父子商量好对策,终决心弃城投奔今川家,可眼下仍有一难亟待解决。
我仰躺在软和的被褥上,双目正对空无一物的天井板。虽是寄人篱下,骏河的黑夜却并不难熬,铜制火钵烧得正旺,整个居室受暖气包裹。
我瞒天过海,让今川家所有人都相信,我就是北条政冈的小儿子鹤若。而真正的鹤若早已被我斩首,他的尸身在相模国的农田里腐败消解。纵有人发现鹤若的骸骨,又有会将一具无头尸体和淳朴的武家少年联系在一起呢?
我亲手酿下罪恶,事到如今唯有借着罪恶之名才能附生。
次日晌午前,今川纯信又在本丸召见我。这时我才知,他先前表露的疑虑,并非为忖度我身份的真实性。他在思虑,到底该给予我何种相称的名分。
“鹤若,我与主公商议过后,决定收你为今川家的养子。”
汤河原殿率先开口,我意料之内的一种答案。将北条家的遗孤收作养子,对内既不算亏待自己侄儿,对外亦能彰显今川氏的深仁厚泽。
“承蒙姑丈与姑母厚爱,恕鹤若难以从命。”
今川纯信手执一把精巧的雪洞扇,他不苟言笑,但那风雅淳正仪态又令人觉得春风和气。闻我示意回绝,他并未发怒,只用雪洞在下颌前挥了一挥,说道:
“哦?我的小侄儿难道有着自己的打算?”
“北条家为奸人所灭,鹤若定会为家族报仇。然纯信大人诸事扰身,鹤若不敢惊动大人,之后在下会自力集结起仍忠于我父亲的旧部,向那奸人政庆复仇。待大仇得报,在下定会竭尽心力服侍今川。但鹤若自知乃是渺小无才之辈,谅必无法派上什么用场,自然也经受不起大人抬爱。但求能以北条遗孤的身份暂居骏府,大人不吝给予安枕而卧之地,在下已是万分感激。”
今川纯信要收我为养子,他如今身强力健,不必忧虑身后之事,区区一个养子也威胁不到嫡子之位。但我生长于萁豆相煎的北条家,无法再面对寸丝半粟的阋墙之危。
北条家一旦灭亡,然则,这之后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快。
兄长当上家督之后,一时间将我父亲所有的女儿都下嫁出去。而后他又担心,这些已婚的公主会生下流有北条家血脉的男孩,遂暗地里将她们一个个害死。他做得杳无痕迹,以至我最后一位庶姐血崩而亡时,旁人都觉是怀着早产儿的她数命蹇。兄长千方百计打探到鹤若的行踪,却并未派出亲信动手,他让我手刃自己的亲弟弟,为的也正是杀鸡儆猴吧?
沦为北条家唯一血脉的我曾惶惶不可终日。北条胜彦不杀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像我们的母亲。
兄长深爱母亲,在母亲死后仍执拗地爱她。
他居室的障子上绘有铺天盖地的海石榴花,连他的胁差刀鞘上,也刻有那花的图形。如此海石榴花好似永开不败,那永不褪色的鲜红正像歃过血一般。
可现下兄长业已作古,他与昔年蔚为壮观的小田原城,一起被扫入旧世的废墟。但我却因此解脱,不必再因他对手足的猜忌而殚精竭虑地活着。
况乎,我也曾算报复过他……
听完我的叙说,面露和蔼之色的今川纯信,始将我从自己遥远的思绪中拉回。
“你这孩子又何必这般谦虚,我照拂自己的亲侄儿盖为理之当然,哪有什么无福消受的道理。不过,若你执意要延续北条一门血脉,我自然不会阻拦。迩来我已在替你筹备元服事宜,也会代你父兄为你取名。”
“一切皆听从姑丈大人安排。”
我向他深深一叩,结束这场能决定我命运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