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随便将我託付给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步一步向前,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的后脑勺。「你真的只把我当救命恩人看待?那么今天在宫里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我最后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他就这么笔直地站着,一动也不动静默了好半晌,才缓缓转过身来,情冷漠地拱起手,深深对我做了个揖。「先前是我酒后失态,醉言不可当真,若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酒后失态?好,很好!」我惨笑着点了点头,抬手用衣袖抹去脸上泪水。「你敢发誓,你此刻所言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
他直起身,正要开口却突然被一个女声打断:「哥!带我一起走!我要跟你一同上战场!」
禹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在院子里,她看也不看还站在一旁的我和墨琰,眼中只有禹湮。
「阿缨,别闹了!」禹湮转头看她,沉声低喝道。
「我是认真的!」禹缨没有半分退缩,向前一步抓着禹湮的手臂,执拗而坚定地抬着下巴说道:「我的武功又不弱,我跟在你身边,不会拖累你的!桑国没有女子不可入军营的规定,你休想拿这条规矩阻止我!」
「你想以什么身分上战场?禹缨?还是緋寒樱?」禹湮皱着眉问道,却是没有拂开她的手。「别忘了你是个大家闺秀,城里还有很多青年才俊等着向禹家提亲,好好挑个夫婿,将来和其他女子一样成亲生子,安稳地过完一生才是你该走的路。别做无谓的事!」
「你知道我不会成亲的!」禹缨也不在意在场其馀两人的目光,就这么扑进「哥哥」的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哀凄地不断重复着:「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我再也没心情观赏眼前这齣生离死别的缠绵戏码,抬步向前绕过禹湮和禹缨慢慢走出院子,自始至终没再回过头半次。
一大早陈曦就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看着我又是哀声又是叹气,却也犹豫着没有开口,如此不断重复不下一百遍后,我终于忍不住,拉住她无奈地开口:「够了,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你再转下去我都要头晕了!」
她这才停了下来,看着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拉着张凳子在我对面坐下。「你真的不去送行?」
「我有什么立场去?」我别开头,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昨天他话都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我还没那么不识相。」
「可是……可是……」陈曦想要反驳,一时半刻却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急得一把抢过我握在手上的茶杯,仰头一口乾尽以压下内心的烦躁。「你确定你们真的有把话说清楚?会不会他只是故意说气话,知道自己有可能回不来了,所以不想给你太多的期待?就像凤湘翊那时候一样!」
我的身子微微一颤。「我问过他能不能发誓自己没有说假话,他立刻就要回答了,显然答案早已了然于胸,连犹豫都不用犹豫……」
「立刻『就要』回答?所以他到底说了没有?」
我愣了一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还没说,就被他妹妹打断了。」
「你这个白痴!他又没说你凭什么自行帮他解释?」陈曦用力地放下茶杯,语气很是抓狂。「再说了,就算他真的发誓自己是说假话,那也不意外!他既然有故意说假话气你的打算,怎么就不敢发誓了?那样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大蠢蛋才会更加相信!」
我的心脏彷彿瞬间被人狠狠一揪,我紧抓着桌巾,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平復下紊乱的气息。我颓然地闭上眼,摇头喃喃地说道:「就算真是这样,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了……这时间大军估计已出了城门,就算想追也追不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门外响起。我闻声转头看去,只见墨琰拉着韁绳猛地勒住马,马的前半身高高立起,嘶鸣了几声后重重砸下马蹄。
高坐在马上的墨琰发丝因为奔波有些凌乱,他却毫不在意,扭过头来直直地盯着我,振声喊道:「不想后悔就上马来!现在追过去应该来得及!」
我坐在墨琰身后,紧紧抱着他的腰好确保自己不被甩下去。他一路全速奔驰,所经之处皆扬起滚滚尘土。
直到快到了城门口,眼前还是没有大军踪影,看来他们离开馥城有一段时间了。墨琰没有停顿,朝城门守卫亮出了一块令牌后,直接策马衝出城门。
他放弃了平坦宽广的官道,马头一转,驱马上了一旁较为狭窄的小道。我们在小道上快马奔驰了一阵子,终于可以看见大军的尾端。
「他们还在那里!」我指着稀疏树林外的大军喊道。我们在高处,大军在低地,从上往下望去密密麻麻的一片,写着「桑」字的黄旗在风中猎猎飘动,士兵排列整齐、情肃穆,行走间脚步划一,光是那股肃杀的士气就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他应该在最前面。」墨琰看都没看一眼,只丢了这么一句,甩了马鞭低喝一声又加速往前奔去。
大军多以步兵为主,而我们骑马全力奔驰,渐渐地就超过了他们,赶到了军队的前头。
「抓紧了!」墨琰侧头往下方一瞥,似乎是在计算距离。
我依稀能猜到他接下来想做什么事,才高喊了一句「你认真?」,下一刻便见他抓紧韁绳,驾着马穿过树木间的缝隙,从超过一层楼高的土坡上飞跃而下。
我紧紧环住他的腰,双眼闭得死紧,脑中不断回响着「要死了要死了」这句话。疾风拂起我的头发,紧接着便听见身下红马一声长鸣,我们连人带马安全落地。
我的屁股因为反作用力震了一震才落到马背上,我缓缓睁开眼睛,额头早已沁出一排冷汗,心想着「总算是活下来了」。
墨琰将马头调了方向,一个甩尾硬生生止住马势。红马仰头嘶鸣了几声,在原地踱了几步总算是停了下来。
没多久军队的前锋便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墨琰长吐了一口气,回头看我。「我能帮的就到这里,接下来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知道现在不是表达感谢的时候,便简短说了句「谢谢」后,翻下马匹朝大军方向跑去。
我在大军前方约十尺的距离停下,双手平举成大字形挡在路中央,胸口仍还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等着军队过来。
最前面的探路先锋看见我,驱马来到我前面约五步之处,居高临下地问话:「来者何人?」
「民女求见将军大人!」我仰起头,一字一顿朗声说道。
那先锋士兵调转马头回去队里,似乎是在向高层通报。没过多久,便见一个银甲黑马的将领从军队中缓缓而出,驾着马来到我前方停下。
是禹湮。
我一直知道他是桑国最引以为傲的「金乌将军」,是百姓奉为护身符的不败战,我看过他参加正式宴会时穿的锦衣华袍,看过他在将军府里随意的家居打扮,也看过他作为慕容桑榆时的杀手装束,然而他披上战袍的模样,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
他一身银色鎧甲,背后披了件正红色的披风,在风中飞舞飘扬。他头戴着半罩式盔甲,盔甲顶端长长的白羽显示出他统帅的身分,身下骑的黑马高大健硕,马毛黑亮,浑身找不出一丝杂色。
他高坐在马上,阳光打在银甲上折射出炫目的亮光,他就像一尊清冷遥远的祗,只是端坐在那里便让人油然生出一股敬意,心中连一丝一毫的褻玩念头都不敢拥有。
他显然没料到会是我,看见我时脸上闪过惊诧。「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有话还没跟你说完!」我虽是这么说着,但心底却同时也在发虚。来的路上我只想着一定要追上禹湮,然而追上他后要说些什么,却是从来都没有思考过。
他微皱起了眉头。「多少士兵还在这里等着,你别胡闹。」
「我不管!」我挺起胸膛,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这么泼撒地喊道:「你要是不让我说,我就真胡闹给你看!我就……我就躺在这路中央,除非你们踏着我的尸体才能过去!」
禹湮坐在马上定定地凝视着我半晌,才半是叹息半是无奈地说道:「罢了,你要说什么?」
上万士兵就在他身后,和他一起等着我开口。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真心话我简直紧张到快要吐了,脑中只有一片空白。但我知道这次不好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说不定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便紧紧揪着裙襬,凭着一股衝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先前说要对我负责的话,现在还算不算数?我……我反悔了!你既看了我的身子……又……又和我同床共眠,你就得对我负责!我不漂亮,又不擅长女工,可能也不太会做饭,更没有什么大家闺秀的气质,而且……而且还成过亲,生了一个孩子,可是我答应你我不会随随便便对其他男人笑,也不会跟喜欢过我的男人纠缠不清,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如果……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长长吸了口气,抬起早已涨红的脸仰头看着他的眼睛:「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活着回来,娶我!」
几乎是一说完,便见红色披风在风中一扬,禹湮翻身跃下了马匹,一个箭步奔到我面前,双手捧起我的脸唇便印了上来。
那是一个绵长而窒息的吻,和上次蜻蜓点水的吻不同,这次的吻带着浓烈的情感,火热却又悲凉,狂喜却又痛苦,彷彿要将他心中对我的所有不捨、牵掛、情意全透过这个吻烙到我的骨血里。
他身后的士兵喧闹起鬨着,我的脸瞬间烫得可以煎蛋,却没有推开他。
直到我们两个都快没气了,他才放开我的唇,贴在我耳边喘息着低语:「这一仗打完,我就再也不打仗了,让你做个安稳幸福的新娘子……一定要等着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