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嬤嬤见我没有立刻接话,怕我又想反对,赶紧赔着笑替我说道:「这是当然的!怎能劳驾夜王殿下亲自来这粗陋的地方,理应是我们过去才是!」说完,她还不忘朝我挤眉弄眼,暗示我快点应下。
我只好垂下头,和顺地答了声:「当然。」
嬤嬤送走全夜后,对我又是一番叮嘱,不外乎是些「前世修来的福分」、「好好把握机会」、「给春香院长脸」诸如此类的废话。我被她疲劳轰炸到有些精耗弱,随便敷衍个几句后连忙带着平儿逃离现场。
「娘,现在要去哪里?你要去那个叫作『夜王府』的地方了吗?」
「哪有这么快?」我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你婉月姊姊身子不舒服,娘去看看她,你先回房去吧。」
「婉月姊姊不舒服吗?孩儿也想去看看她。」平儿祈求地仰头看着我。
婉月一向对平儿照顾有加,就像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对待,平儿和她也十分亲近。我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兰漪,你来了?」婉月挣扎着要爬起身,我赶紧上前去,又把她按回床躺好。
「你受了风寒就该多休息,爬起来做什么?」
她淡淡一笑,又将视线转至我身侧的平儿。「平儿也来了。」
「婉月姊姊身子还不舒服吗?」他站在床边,眨着眼睛问道。虽然婉月的年龄和我差不多,但我还是让平儿唤她「姊姊」,应该是说,春香院里除了嬤嬤之外的所有女性,我都让平儿喊她们「姊姊」。女人嘛!哪个不希望在别人眼中年轻一些?这也是平儿除了那张人见人爱的脸蛋之外,成为这楼里姑娘们「理想夫婿」的原因之一。虽然,他才四岁。
「平儿来看我,我的病就好了大半了。」她笑着伸手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如果我和婉月站在一起,不知情的一定会认为婉月是平儿的亲妈而我是后妈。
于是后妈无情地打破了这和乐融融的画面。「说什么傻话?还不快点休息!」
「你娘越来越兇了。」婉月对平儿挤挤眼,平儿居然还认同地点着头,被我一瞪,才像个犯错的孩子般乖乖站好,而婉月也缩回手认命地躺好。
我坐在床沿,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冬雨呢?她怎么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冬雨是目前服侍婉月的ㄚ鬟。最初在天罗国遇见婉月时,她身边的ㄚ鬟是琴儿,也就是木兰帮的穆琴。后来我投奔婉月那时,琴儿已经不在了,换成如今的冬雨。我曾偷偷试探过几次看冬雨是否也是木兰帮成员,结果看来应该只是个普通的ㄚ鬟。
「她去帮我燉粥了。」
「这样啊。」我点了点头,看着她那张削瘦的脸,不禁皱眉。「就算没胃口,你也要多吃点。本来就够瘦的了,再这么一病就快成了白骨精!」
她噗哧一笑,一双好看的眸子里却隐隐闪着水光。「兰漪,你对我真好。」
我垂下眉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跟我客气什么?没有当初的你,就没有现在的我和平儿!」
「我帮你们是为了报恩,当年要不是恩公救了我,我现在还在牡丹楼里被迫卖笑。我一直掛记着要还了这份恩情,但恩公他却走得这样地早……」
虽然她口中的恩公是我,但想起凤湘翊,我的心还是抽痛了一下。「他跟我提过,几年前他来天罗国遇到麻烦时多亏你替他解围,真要说还恩,那时就还清了。」
她摇摇头。「不过只是借了几件衣裳,怎能和恩公助我的恩情相抵?所幸让我遇见了你和平儿,又给了我一个还恩的机会,我这颗心才算是踏实了些。兰漪,谢谢你来找我。」
我好笑地斜瞪了她一眼。「哪有帮助人的反倒来谢被帮助的?好了,别再说了,你再睡一会儿,等冬雨把粥拿来我再叫醒你。」
「嗯。」她软软地应了声,闭上了眼睛。
见她睡下,我把平儿叫了过来,轻声吩咐道:「娘再陪婉月姊姊待一阵子,你先回房去吧。」
平儿乖巧地应下了,躡手躡脚地走出房间,似乎是怕弄出声响吵醒婉月。真是个贴心的孩子。
我静静地望着婉月安详的睡顏,思绪彷彿又回到了四年前。时间就像是一阵清风,只不过轻拂耳畔,四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月疏桐的马车载我到渡口后,我便让车伕离去了。从这个渡口出发的船,到达的地方并不只有天罗国,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上了哪条船。当然,月疏桐若是有心,要查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在渡口附近的客栈歇了一宿,隔天一大早,便搭着最早的船班前往天罗国。一切事情出地顺利,我到了天罗国,在郊区用月疏桐给我的钱买了间小木屋,打算从此和平儿长居在此。我一个外地来的女子,孤身一人,又怀着身孕,不想被别人问东问西,也不想平儿从小就受到左邻右舍异样的眼光,便挑了这个偏僻之处。虽然偏僻,但离市区也不算太遥远,採买东西都还算方便,更重要的是空气清新、环境清幽,完全就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我就在那间小木屋度过了安安静静的三个月,其实我并不是完全没有邻居,在小木屋的不远处也有一间老旧的屋子,里面住着一对陈姓老夫妇。陈老夫妇甚是和蔼,陈婆婆看我大着肚子行事诸多不便,能帮我的地方就帮我,还时常叮嘱我怀孕时该注意的事项,让我有了得到久违母爱的温馨感觉,而陈爷爷则时不时拿些他自己种的青菜萝卜给我,后来发现我的厨艺实在不咋样,便时常邀请我到他们家一起吃饭。
能够遇见这对善良的老夫妇,我何其有幸!
然而,如果我能这么平静安寧地一直过下去,我就不叫「兰漪」,作者也愧对「后妈」之名,事情总该有些波澜的。
陈老夫妇那个传说中在外努力打拼的儿子回来了,还带回了伴手礼──一屁股债。
欠债儿子哭哭啼啼向老父老母求救,说要是十天内没还清债,钱庄的人就会杀了他。他欠下的可不是笔小数目,陈老夫妇在短短时间内哪能凑齐那么多钱?就算卖掉他们的房子和田地,也还凑不到一半,正心急如焚之时,圣母玛利亚出现了。
没错,这位圣母玛利亚正是小女子本人。
虽然觉得儿子根本废渣一个完全不值得同情,但看在陈老夫妇先前真心真意对我好的份上,我决定帮助他们。
月疏桐当初给我的银票虽不少,但买了房子,又用了三个月后,也不算多了。现在替欠债儿子还了债后,几乎所剩无几,我所有的财產除了房子只剩下凤湘翊给我的那条项鍊,还有用「收纳术」藏在项鍊里的从宫里带出来的银票和首饰。
虽然心痛,却甘愿,从小爸妈就教我们要知恩图报。
陈老夫妇虽不愿欠我这么大的人情,但儿子不还钱就会没了性命,几番犹豫,终是连连道谢,收了这笔钱还债。
儿子还了钱,这件事看似就这么平安落幕的。是的,我说是「看似」。他们的悲剧结束了,而我的才正要开始。
这时我已近临盆之日,应该在家里好好安胎,偏偏我又突然嘴馋得很,想要吃城南那家「王记豆花」,觉得没尝到便浑身不对劲。平时要是这情况,陈婆婆便会自告奋勇替我去城里买,可陈老夫妇不放心儿子,收拾行囊跟着他一起去外乡还债,这里现在只剩我一人。
于是乎,我理所当然决定挺着大肚子上街吃豆花。
只能说我似乎命中注定就是个「欠撞的」,继在凤凰王朝和凤湘翊首次上街被逃命中的婉月撞了之后,我这次是被几个在街上嬉戏的小屁孩撞的。只是这次不再有凤湘翊扶着我,我华丽丽地跌落在地。
肚子忽然间绞痛得厉害,我浑身发抖,额头直冒冷汗,紧咬着下唇才不至于尖叫出声。这么一跌,只怕是要生了,可我却痛到没有力气站起身。这不是条热闹的街道,一时之间竟没有人经过此处,没有人可以救我。
所幸没过多久,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男子经过,匆匆地向我跑了过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在下这就带姑娘去找大夫!」
有救了……
我微微地扯了扯嘴角,表达感谢之意。他蹲下身来靠近我,看似要扶我起身,却突然脸色一变﹐眼中的担忧转为得逞的快意,一把扯下我颈间那条项鍊,然后拔腿就跑。
「抢劫……」我急得大喊,可声音却因疼痛细弱如蚊。接着,我看见那已跑到远处的男子得意地对某处挥舞着项鍊,再望过去,那儿站着的不就是方才「无意」撞倒我的小屁孩们?
翊……我居然连你留给我的信物都守不住。
我摀着肚子,凄凉惨笑。我毕竟是道行太浅了。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註定,当初我一时善念救了婉月,如今换婉月来救我了。
她和一个看来应该是她侍女的生面孔女孩发现了我,急忙找人来帮我。她找来了產婆,因为情况紧急,只能就地接生。我的平儿十分乖巧,没有让他娘受太多苦就出来了,是个漂亮的男孩。
后来婉月问了我住的地方,和她的侍女一起将我送回家。发现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居住,她很讶异。我和她说我本是凤凰王朝百姓,丈夫去世了,我不便继续留下,因而独自来到天罗国。她十分同情我的遭遇,告诉我她在春香院教姑娘们弹琴,名唤婉月,若是我有需要可以去找她,只要在她能力范围之内一定尽力帮我。
我一个人实在也不知道如何做月子,只能少劳动多休养,好在这副身体还年轻,恢復的状况很好,但是我却遇上了更严重的问题。
自从穿越以来,我先做了皇帝,再来是妃嬪,之后又去了月家谷当米虫,可以说从没为生计烦恼过。当初拿钱给陈家儿子还债之后,家里的钱便没剩多少了,而我剩馀的财產都在那条被抢走的项鍊里。这一个月来我省吃俭用,可钱终究还是有用完的一天,我将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却也撑不了多久。
我欲哭无泪,只能暗恨自己跟人家当什么圣母!第一次看到帮别人帮到自己破產的……悲剧的是陈老夫妇一家再也没回来过,就算我要讨回钱也没地方讨去。
我也多次到街上守候,等着能不能逮到当时抢走我项鍊的歹徒,但他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我再也没见过那渣,却在某一天,发现了项鍊的下落。
他将那条项鍊在城里一间大当铺死当了,我问了掌柜要多少钱才能赎回项鍊,毫不意外地听见一个天文数字。凤湘翊给我的当然不是什么随便的东西,就算卖掉十个我,也买不起镶在坠子外围那圈蓝宝石中的一颗。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我把财物都收在那条项鍊里,现在项鍊没了,我也就什么都没了。我本想卖掉房子换钱,谁知道我先前不知哪根筋不对,一时兴起竟也把房契一同收进项鍊里去了。
我望天兴叹,难道最后我们母子俩只能上街行乞?太悲惨了!平儿好歹是个皇子,怎会沦落到如此田地?
正所谓「出外靠朋友」,我开始思考自己在天罗国有没有熟人可以投靠,仔细回忆起来,倒不是完全没有认识的。
从身份与财力来排,第一位是天罗国地位最崇高的男人,国王全棠。可他又不认识现在的我,我难道要跟他说「陛下,看在你曾经单恋过我夫君的份上,能不能救救他的妻子和小孩」?他会不会把我当成情敌啊?这样我就同时身兼被恋对象与情敌身分,太纠结了!不成不成……
再来,就是夜王全夜。全棠就算了,起码他对当时是凤湘翊的我有过一段感情,可全夜有什么理由帮我?难不成我要威胁他「给我封口费,否则我就要把你不会玩海带拳的糗事昭告天下」?
再说了,他们的身分尊贵,而我如今只是一个小老百姓,连见上一面都不太可能了,要怎么开口求助?
最后,只剩下婉月。我思量再三,决定请婉月在春香院替我谋一份工作,虽然青楼终究是个复杂的环境,但我没别的办法了。
我去求婉月,她本不想我踏入这是非之地,却也知道我要不是没别条路,不会这么求她。虽然很想帮我,但也实在为难,毕竟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琴艺师傅,这不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我咬咬牙,终于还是告诉她我是凤湘翊的妃子,平儿是他留下唯一的孩子。我撒了个谎,说凤湘翊在驾崩之前,曾跟我提过若是到了天罗国,可以来找一位名叫「婉月」的姑娘。婉月一听,告诉我她就算是豁出这条命也一定帮我。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婉月手中握着春香院掌事嬤嬤一条很大的把柄,藉此威胁她让我和平儿留在春香院。若是我早知晓婉月要这样帮我,我就不会来向她求助了。和柳嬤嬤谈判,无异与虎谋皮,婉月往后的处境会变得很危险。
柳嬤嬤虽然让我们母子俩留下来,却是打发我做粗重活。我打算要攒钱赎回我的项鍊,若是靠那份微薄的薪水,恐怕世界末日到了我都还存不到十分之一。于是,我和柳嬤嬤说我可以担任楼里姑娘们的舞蹈师傅。柳嬤嬤起先对此嗤之以鼻,只当我在说笑就让我回去,后来,我告诉她我就是当初名动一时、凤凰王朝牡丹楼的第一舞妓「红牡丹」时,她才认真打量了我起来。身为青楼老鴇,她不可能没听说过红牡丹的名号。
老实说,我并没有骗她,「红牡丹」的确是我,只是换了张脸罢了。更何况当时我登台为了怕见过我的大臣认出来,特地蒙了面纱,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红牡丹的真实样貌。
柳嬤嬤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我的片面之词,我向她展示过我的舞艺之后,她立刻对我起了浓厚的兴趣。当初红牡丹的出现令人惊艳,却只是曇花一现,她的消失在那时令眾人惋惜了好一段时间。如今红牡丹重出江湖,还愿意将她的舞艺传与春香院里的姑娘们,对她来说简直是中了头彩。
我知道自己已有了谈判的资格,便向她表示我只愿意指导,并不会登台。另外,若是春香院的营收因为我而提升到一定的程度,我便要「抽成」。
起初柳嬤嬤当然不肯答应我的要求,在我一脸惋惜地感叹只好到对面的「扶柳楼」另谋出路时,连忙堆着笑点头应下了。
就这样,我在春香院里担任舞蹈师傅,和平儿一同度过了四年时光。古有孟母三迁,可见环境对孩子教育的重要,一开始我还担心住在青楼会不会影响平儿的成长,但很显然地,我们母子俩似乎天生就适合混青楼。因为身处在一个复杂的环境,又自幼没了爹,让平儿比起同龄的孩子早熟了许多。凤湘翊虽从小也是个早熟的,但他包袱太多,过得太抑鬱,相较起来,平儿的童年可以算是欢乐居多。若是让我选择,我反而会让平儿出生在这个地方,而不是富丽堂皇却没有生气的皇宫。
平儿的脸蛋跟个性都是极其讨喜的,在青楼里备受「姊姊们」疼爱,就像多了好几个娘亲。这些姑娘们多来自不同的背景,谈笑玩耍中也给了他各方各面的基本常识,让他小小年纪就跟个人精似的。
倒是身为娘亲的我不知该教他些什么,觉得现在就要他读四书五经简直是残害幼苗,当然,部分原因是那些东西我考完试后就还给老师们还得差不多了。最后我决定让他学九九乘法,虽然在古代,但数学终究是常用的,起码算钱方便。更重要的是我直觉认为数学好的人绝对不会变成笨蛋,他娘我就是数学太差了,所以才会那么笨。
现代街舞在天罗国果然也是吃得开的,受欢迎程度甚至远超出我的预期,春香院因此在天罗国奠定地位,柳嬤嬤每天点钱时那笑容都要裂到耳边了。这四年来我攒了不少钱,其实早可以脱离这里搬出去住,只是想着都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懒得再搬家,工作起来也较方便,便一直这么住下去,打算等平儿大些再搬离这里。
虽然我如今算是个小富婆了,但距离赎回项鍊还是差了一大截。所幸我当时耍弄了一番从月疏桐那儿习来的三脚猫巫术,唬骗那当舖掌柜项鍊上有着诅咒,唯有我解得开,要是他随意卖给别人不只买者会意外身亡,甚至连他也会倒楣一辈子,他这才答应替我保留直到我有能力赎回,还给我打了个一折。我问他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送给我,他说这样太便宜我了他不甘心。
天价的项鍊打了一折,还是天价。我估量着,这次丰年祭教全夜跳舞的报酬就要他替我赎回项鍊好了,反正他们这些人什么不多就是钱最多。更何况,在我的印象中全夜不谈及政事时貌似是个好唬弄的,要说服他应该容易得很。这么一想,我对于这次接下的工作便没了忧虑,只馀满满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