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走走停停,到了一片田地附近,突然听得孩童嬉笑唱道:“万里河山红烂漫,文化革命胜利辉煌,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七亿人民斗志昂扬~”
何芝兰认出来是军娃子的声音。
郭晓军也看到他们了,他带着脏兮兮破损的瓜皮小帽,鼻涕水儿一淌下就吸上去,笑嘻嘻对着郭招娣道:“大丫儿,你干啥来,也来批斗老下子?”
“俺才不和你说话。”郭招娣可讨厌他,转过脸去对何芝兰道,“何老师,咱回办公室去。”
郭晓军也看到何芝兰了,她再怎么年轻毕竟也是个大人了。按理说郭晓军这种年龄的小孩看到大人,都是会害怕的,但郭晓军不害怕,他跟着革委会的东家西家乱窜,对人命都没了敬畏之心,更别提尊师重道了。
以前赵涛在的时候,不听话就打手心,这小孩子还是怕的。但是何老师是个女老师,郭晓军心里一判断是属于能欺负的范围,瓜皮小帽跟着脑袋一扬起来,是个得意劲儿道:“老下子出来出来!见新老师咯!”
何芝兰盯着郭晓军,余光看见从田埂里爬出来个人,佝偻着身子,脑袋剃了一半头发,低着头不看人,嘴里叽哩咕噜道:“何老师好何老师好,文化大革命是干什么的?是阶级斗争嘛,我们背对背揭示,哎你揭发我说得对,要抓黑手,黑手是我,地富子女是混蛋,吃狗屎吃狗屎……”
他语无伦次的,一直低着头,明显是疯了。
何芝兰死死盯着郭晓军,看他拿着牵牛的草绳当鞭子甩来甩去,立刻上前一把抓住那鞭子抢了过来。
郭晓军可不干了,当即要抢回来,可他毕竟是孩子,力气比不了大人。再加上何芝兰在这里天天也干活,力气见长,抓着那鞭子就凌空一响,抽了出去。
那个老下子当即跪了下来,耸着脖子抬起头,何芝兰这才看清他麻木衰老的脸,一双眼睛虽然浑浊但也绝对不是瞎子。
她一直以为郭晓军在喊人家“老瞎子”,那就怪了,不是瞎子喊他“瞎子”干什么?何芝兰抓着那鞭子又是一甩,郭晓军不敢上前了,鼻涕水儿都忘了吸了,有点儿害怕这个新老师了。
“郭晓军,一会儿就是上课时间了,玩玩玩,就知道玩,你课文都会读了吗?”何芝兰学着高中时代班主任的样子横眉瞪眼,“期末考试你准备拿个鸭蛋回去煮着吃啊?”
前半句蛮吓人,后半句又有点搞笑,郭晓军被骂得偏了心思,本来脱口而出的革命语录变成了:“我都会读了!读得比大丫儿都好!鸭蛋还是大丫儿拿回去吃吧!”
说着他朝郭招娣做了鬼脸,吐吐舌头,看何芝兰手拿鞭子面色不善,也不敢多加造次,撅嘴喊着口号道:“好人打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好人光荣!”
他怕被何芝兰打。
何芝兰可没想着打人,她甩甩草绳鞭子不过是吓吓小孩罢了。
“行了行了,”何芝兰假装不耐烦道,“赶紧着先回去教室,一会儿老师们都来了先开个小考,摸摸你们成绩,你回教室给同学们都通知一下准备考试。”
被分派了任务,郭晓军下意识接受,惨叫道:“又要考试!东风吹战鼓擂!我们的新老师又要烤人啦!”
等郭晓军惨叫着走了,郭招娣才敢把“老瞎子”的来历说明白。原来这个人是地富子女,叫上官鸿,批斗的时候叫他上官,听起来不对劲儿,什么人呐也敢叫上官,还敢叫“红”,省略省略就叫他“下黑”了。他脾气柔,人家说啥是啥,批斗那几年全家几乎死完,他也彻底疯了,大槐村的都见他可怜,喊他也喊成了“老下子”,让他管向阳小学扫厕所。
他平时就住田埂上的茅草堆起来的三角屋子里。郭晓军这帮跟着革委会东闯西闯的,没事儿就喜欢去逗他。他疯归疯,不打人不骂人,这帮孩子就可着他欺负。
何芝兰听得一阵心酸,看上官鸿还在那跪着,心一狠,只是把鞭子握在手里对他道:“老下子,你可以回去了,今天的批斗结束了。”
这样的故事太多太多了,这样的人也太多太多了,救了一个祝月明就差点儿连累了沉玉树和文家兄妹,她实在做不了太多,唯一能做的就是管好眼前的事。
老下子站起身,依旧佝偻着,连声“哎哎哎”,继续道:“感谢国家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感谢江青同志,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好啊,清理阶级队伍棒啊,嘿红太阳红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