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的动作太快了。
他的手刚刚伸到一半,她就把对方的喉咙割开了。
“我通过考核了吗?”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说不出话来。
于是她又补了一刀。
“他死了,”她对他说,“不会再发出声音了。”
他真的没有让她去杀人吗?
降谷零又感到焦躁了,再次防御性地环起手臂,但赤井秀一并没有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清白?双手干干净净的,没有沾过血。所以你瞧不起她,瞧不起她杀过人,瞧不起她去刺杀警察。”
“我杀过人。”降谷零突兀地说道,语气短促。
“你们是一样的。”赤井秀一说,“杀手取人性命,你的情报也取人性命。每杀死一个人,需要无数人一起合谋,每个人都有罪。”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事吗?”降谷零暴躁起来,“我做卧底,当然是——”
“卧底并不比组织成员更高贵。”赤井秀一打断降谷零的话,“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
穿过死亡的帷幔,所有人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称量所有的罪恶和善行,功不抵过,过不消功。
我们卧底,和他们组织成员,是一样的。
我们犯下了同样的罪恶,我们手上沾满了同样的鲜血,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
他们不清白,我们也不清白。
就像是一支箭射穿降谷零的心脏,长久不愿意面对的窗户纸被戳破,伤疤被撕开,露出血淋淋的创口。
“卧底杀人是为了最终的正义目标。”他几乎是机械性地开口、背诵、重复。
而组织成员不是。
所以卧底和组织成员是不一样的。
赤井秀一笑了,他竟然笑了。
多么嘲弄的笑,多么讽刺的笑,多么悲伤的笑,多么苍凉的笑。
在漫长的岁月里,在无尽的痛苦里,在孤独里,在愧疚里,在重要的人的死亡里,在梦里,在现实里,在一发发打出的子弹里,在那些无辜者或不无辜者的鲜血里,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没有什么最终的正义目标,如果要为此牺牲无数的人。”
为了达成最终的正义目标,到底要牺牲多少人?那些本不该死去的人,值得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这样的正义,是正义吗?对那些死去的人,是正义吗?
“那是必要的牺牲,那是必要的代价。”降谷零说。
总得有人牺牲,总得有人死去,没有牺牲,那些艰巨的目标便永远无法达成,死去的人,也将更多更多。
“那就去牺牲你自己,不要去牺牲别人。”赤井秀一看着降谷零,“让那些愿意牺牲的人牺牲自己,让那些不愿意牺牲的人活下去。”
如果再来一次,如果知道之后会发生的所有事,他还会选择,利用宫野明美,进入组织吗?
当时的他别无选择,但真的是这样吗?
这将是他用一生去背负的罪恶。
“那么多人自愿牺牲了,你该背负着他们的遗愿继续走下去,而不是想着儿女情长,破坏了大局。”降谷零的语气充满谴责。
“我是自私的。”赤井秀一说,“我打击组织是为了寻找重要的人,加入FBI是为了打击组织。如果我不能保护我剩下的重要的人,我又为什么要打击组织呢?”
“你打击组织时,就应该意识到,你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带去风险。”
“是的,我已经狠狠吃到教训了。但你呢?降谷君?你执意把我排斥在外,只让你们的人介入爱子的任务,你觉得这没有风险吗?”
降谷零沉默地盯着赤井秀一。
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他们都是强势固执的男人,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于是赤井秀一拂袖而去,把门重重摔上了。
而降谷零站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国里,突然感到深深的疲倦和孤独。
这栋屋子里本来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但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个人要去死了,而阻止那个人的工作,落到了他一个人的头上。
因为他的固执,因为他的傲慢,因为他的自卑。
他不想FBI介入公安,就像他不喜美国插手日本。
这是日本的事,这是公安的事。
如果救下一个日本国民,保护一个警察厅高官,还需要美国和FBI介入,就是他的无能,公安的无能,日本的无能。
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能骗得过他自己吗?
是他不喜欢她,是他不愿意为了她退让,所以他不愿意让赤井秀一加入,不愿意让那%的风险往下再降一点。
因为她在他面前杀人,因为她要拉警察陪葬,因为她不是他的重要的人。
他坐进沙发里,捂住了自己的脸。
赤井秀一的话还在他耳边回荡。
——“卧底并不比组织成员更高贵。”
——“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
什么是我们?什么是他们?
有时候,划分我们和他们的是身份。
我们是卧底,他们是组织成员。
有时候,划分我们和他们的是国籍。
我们是日本人,他们是美国人。
我们是公安,他们是FBI。
有时候,划分我们和他们的是距离。
“玩完了,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不要让对方开车送你回家。”
“我对你不好吗?我给你做饭,给你买衣服,带你出去吃饭。你住在我家!”
有时候,划分我们和他们的是亲近程度。
“你以为我愿意住在你家吗?我才不要住在你家!”
“你知道你有什么目的。”
什么是我们?什么是他们?
他走进她的房间,看到床上那只毛绒兔子,她还给兔子换了新衣服,穿在兔子身上,显得分外滑稽。
兔子静静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看着兔子。
这个兔子里有窃听器和信号定位器吗?
应该是没有的,如果有,那天在工藤宅,或者今天在他家里,赤井秀一肯定会说出来,指责他对她不好,指责他有疑心病,连一个小女孩的玩具都不放过。
他看向书桌,上面还摆着那块玻璃碎片。
他拿起碎片,注意到那锋利的边缘多出了很多干涸的血迹。
难道她用它自残?他的脑海里划过这样一个念头。
他把玻璃碎片放回了桌上,椅子上放着她的书包,是昨天晚上,她跑出门后落在玄关的,他把它拿了进来,放在她的椅子上。
他拉开书包拉链,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那张数学试卷飘了出来。
他拿起一看,她考了5分。
这算什么进步很大……难道她之前都考二三十分吗?
他拉开书桌下的抽屉,翻找她以前的数学试卷。
22分。
那真的是进步很大。
然后他意识到,他其实从来不了解她。
老师打电话给他,说她数学成绩很差还不听课,他打电话给老师,拜托老师卷子出得简单一点,但他却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具体成绩。
是他的错吗?不够关心她?让她走上了这条路。
他把书包放到地上,自己坐到椅子上,发起呆来。
——“我没有救下苏格兰,我无时无刻不感到抱歉。”
赤井秀一为苏格兰感到抱歉,他又何尝不为广田爱子感到抱歉?
她在他身边呆了五个多月,他却没有一点作为,直到她离开,去刺杀警视监,他才找人介入,干预她的任务。
他有千种借口,万种理由,比如把她交给公安,自己的卧底身份会引起怀疑,比如让她假死,琴酒会紧紧盯上他。
就像莱伊追杀苏格兰,两个人都是卧底,一个人在天台自杀,一个人在组织里节节高升。
他恨赤井秀一,是因为赤井秀一没有救下诸伏景光吗?
不完全是。
他也没有救下诸伏景光。
他恨赤井秀一,是因为赤井秀一是卧底吗?
不完全是。
他也是卧底。
后来他才明白,他恨赤井秀一,就是在恨他自己。
恨身为卧底的自己,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你不能保证你能救下她,所以我要参与。”
赤井秀一没有救下诸伏景光,他会救不下广田爱子吗?
——“我已经狠狠吃到教训了。但你呢?降谷君?”
电话响起,降谷零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
是哪个工作狂,这个点找他?
他站起来走向客厅,拿起落在沙发上的手机。
是赤井秀一。
他接通电话,赤井秀一的声音响起。
“抱歉。”那个男人,那个从来没有直接道过歉的男人,在他们认识这么多年的今天,第一次对他道歉,“我之前有些话,说得太过火了。”
降谷零没有吭声。
赤井秀一继续开口:“我没有立场请求你告诉我爱子的任务目标,但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任何条件,只要我能做到。”
“不必了。”降谷零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我告诉你。具体信息等一会儿发你手机,注意查收。”
然后他就把电话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