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逃了出去,不知道怎么逃了出去,从那个垃圾口吗?不要开玩笑了。那个垃圾口,就像真绪挖的那个老鼠洞一样可笑。
得知雪莉死后,他专程去了一趟孤儿院,发现真绪挖的洞已经被堵上。很难说,看到那个洞被堵上时,他心里是什么感受。可惜真绪的遗产就此消失吗?毕竟,他从来没有说出这个洞的存在。但杀死邦斯马后,他再一次拜访这家孤儿院,让河村夫人在院子里装上监控。他不希望有人逃出去,因为他自己也没有逃出去。但他不觉得有人能通过这个洞逃出去,所以才没认真对待这个洞,才没有说出去,才只装了摄像头,装个样子。于是他知道了,他看到洞被堵上,感到的是安心,就像一切回到了正轨,逃出去的叛徒被处决,墙角的洞被填上,组织坚不可摧,围墙固若金汤。他就说,这个老鼠洞这么小,连墙的另一端都没有通过去,再挖,也挖不穿。除了真绪,又有谁会傻傻地用手挖,便宜了别人,浪费了自己的体力?明知道自己逃不出去,还要为后来者挖?冒着在挖的中途被发现,被狠狠惩罚甚至杀死的风险?这不,就被人发现,给堵上了吗?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特地跑这么一趟,或许是因为秘出逃的雪莉死了,变数不存在了,便也想确认这个洞会不会成为另一个变数。
这个洞没有,没人能从孤儿院逃出去,就像没人能从组织逃出去。赤井秀一死了,雪莉死了,所有叛徒都死了。
河村夫人站在琴酒旁边,尴尬地搓着手:“我们检查植物时发现了这个洞,就把它堵上了,您放心,没有人逃得出去。”
他看了一眼河村夫人,岁月在这个可恶的女人身上也留下了痕迹。当时她还年轻,二十出头,还会被一群孩子推倒在地上,还会气急败坏地和真绪对吵,还会在宣布完规则后,头也不回地逃出地下室。现在她快要五十岁,成了一个老处女,越来越刻薄,越来越恶毒,也越来越波澜不惊。
她注意到他这轻轻一瞥,身体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她怕他。二十年过去,他成了对她生杀予夺的代号成员,组织的第一杀手,而她还是那个小小的孤儿院院长,没有代号,没有地位,没有男人。
但他不知道,她怕他,还因为他是黑泽阵。孤儿院的保安换了几波,只有他和她还记得当年的事。那一年,二十三个孩子,举着刀,在一个名为山口弘树的十六岁少年的带领下,冲出了地下室。
这是自组织建立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反抗,多么令人害怕,多么令人恐惧,这是所有压迫者所害怕的事,这是所有压迫者所恐惧的事。他们不害怕来自外界的威胁,他们害怕被压迫者的反抗。即使被压迫者只有刀,即使压迫者荷枪实弹,压迫者也害怕被压迫者。
只要开始反抗,那群孩子,就不是地下室里任人宰割的羔羊,就是冲出围栏的羊群。
他们差一点点,就成功了。
她知道很多人嘲笑她、可怜她,因为她是没人要的老处女,死死守着这家孤儿院,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座孤儿院就是她的家,她的国,她就是这里的家长,这里的女王,所有人都要听她的。
但那一天,她把广田爱子抓回来,调取院子里的监控,又惊又怒地发现了那个连通墙的两端,可供一人挤过的狗洞。
监控是十四年前,琴酒要求装的。那时她还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孤儿院的围墙固若金汤,没有人能逃得出去。
她是有强迫症的,所以孤儿院里藏着这十四年来的所有监控记录。
她一盘一盘地看、疯狂地看、快进地看,她看到无数张熟悉的面孔,她已经忘记的面孔,她看了一眼就想起来的面孔,在漆黑无人的深夜里,从窗户翻出去,钻进后院围墙下的矮灌木林,去挖那个洞,直到即将天明,才从矮灌木林里爬出来。
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一个人挖、一个人放风,最多一次,竟然有三个人!还有些时期,这个人今天来挖,那个人明天来挖,直到某一天撞上彼此,然后一起挖。
她一直以为,她一直以为,那些孩子不听课,在课上睡觉,是为了练习熬夜。
在漫长的岁月里,在孤独的岁月里,她不断琢磨选拔的规则,早就研究出各种治人的技巧。
把十二岁的孩子提前接到孤儿院,每次选拔,让不满十三岁的孩子目睹同伴的消失,在他们心中埋下怀疑和恐惧的种子。然后有选择性地放出一些风声,让某些人提前知道选拔的规则。这样一来,就不会有反抗,因为有些人做好了准备,势要成为胜利者。有了分化,就没了团结,没了团结,就没了反抗。
就像这一届,她最为满意的一届。虽然胜太还没参加选拔就被提前淘汰,但许多人有所准备,增加了监控里的观赏性。有些人的准备是她所不知道的,比如邦彦,藏了一条绳子。毕竟,为了确保公平,厨房每天都会清点餐具,不让人有机会藏下餐刀餐叉,带进地下室。有些人的准备是她有意放行的,比如上一届的悠真,在前一届获胜者浪川去世前,提前知道了选拔的规则。有了这些不安定因素,就不会再出现起义。因为大灯一关,这些人就会提前动手。
但这个洞,打破了她的所有自信,摔碎了她的所有骄傲,就想在她脸上重重删了一个耳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要发疯了!她要发疯了!
监控里,她看着最后一个人从那个矮灌木林里钻出来,那是个男孩,有个小两岁的妹妹。
他没有逃走,因为他在等他的妹妹,等他妹妹年满十二岁,被转移到这家孤儿院。
他的妹妹还没来,他就去了地下室,再也没有出来。
那是上一届的事,之后就是广田爱子这一届,她是这两年唯一一个钻进过矮灌木林里的人,她只钻进过一次,第二次就逃了出去。
所以那个洞早就已经挖出来了,在那个男孩时就被挖了出来。如果他妹妹在他进地下室前就来了这家孤儿院,这个男孩是不是就要带着他妹妹逃走了?
她一直以为,她一直以为,她对这家孤儿院的统治,就像孤儿院的围墙一样,固若金汤。
但就在她眼皮底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洞被挖了整整十二年,可能远远不止十二年,而她一直没有发现,直到广田爱子从这个洞逃出去,又被她贿赂好的警察送回。
他们瞒天过海,他们暗度陈仓。
她简直要疯了,简直要疯了。
她看着那些记录带,看着那一张张在监控里一闪而逝的脸,慢慢想起了他们的名字。
有些人调皮,被她打过好几次屁股。有些人顽劣,被她关过好几次禁闭室。还有些人乖乖的,从来没有受过惩罚,她连他们的名字都不屑于记,还是翻名单找到的。但这些人,装得被驯服、装得低眉顺眼,却在背地里做这种事!
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个洞的?就没有一个人想过,把这个洞的存在告诉她,以此邀功,逃出孤儿院吗?
她把那些记录带都销毁了。
但她没想到,琴酒也知道这个洞。
看着琴酒观察那个被填上的洞,她的心简直要悬到了嗓子眼。他会不会发现,这个洞的异样?但她让人很仔细地填了。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琴酒让她装监控。
所以琴酒也知道这个洞的存在,在他还不是琴酒的时候,在他是黑泽阵的时候,这个洞就存在了。当时这个洞很小,没有打通,所以他没有逃出去,但二十年后,这个洞变大了,打通了,让一个人逃了出去。
二十年啊,二十年,这个秘密竟然在孤儿院里回荡了至少二十年,快要和她在这里的时间一样长了。
琴酒一无所知地走了,而河村夫人松了一口气。琴酒不知道有人从这里逃出去过,真是太好了。
那天从孤儿院回来,琴酒梦到了真绪。
她冷冷地看着他,转身就走。阿树站在不远处,还有邦斯马,他们向她挥手,而她向他们跑去。
他也想跑过去,但一道力把他弹开了。
然后他意识到,他早已不是黑泽阵了。
他是琴酒。
他从梦中惊醒,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成年后,他睡过很多很多女人,包括贝尔摩德,那个大明星。
但没有一个女人,在他心上留下痕迹。除了雪莉,她的秘消失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恐慌,就像冥冥之中,有什么被改变了,就像列车行进了一半,突然走上其他轨道。他耿耿于怀了很久,直到雪莉死亡,他才安下心来,又特地跑了一趟孤儿院,确定那个洞并没有被挖通。于是就像其他女人,雪莉也被他丢弃在了记忆深处。
但真绪不一样。她和他碰过或没碰过的其他女性不一样。
那时他还年轻,对欲望不明不白,只有一些悸动,一些触碰,一些手握着手的汗津津,一些眼泪打湿胸口衣服的温度。
但他荒芜惨淡的少年时光,在十一岁后,在遇到她后,短暂地温暖起来、明亮起来。
直到这道光被他自己掐灭。
也不过仅仅三年。
他开始想另一种可能,或许不是她被他打败,而是她主动投降。
她希望他杀了她,因为他杀了她,他就能活下去了,而她就能死了,去找其他已经死了的人。
他将成为黑暗的一份子,而她将奔向光明。
她把生的可能留给了他,却把救赎的可能留给了自己。
她没有让阿树失望,但他呢?他成了她最憎恨的人,又该如何去见她?
在他十四岁那年,或者在他二十岁那年,他们彻底分道扬镳,一个活在亡者的世界,却充满光明,一个活在生人的世界,却充满黑暗。
就像在那间地下室,在那间决战的房间,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一步一步往后退,从两扇正对着的门出去,然后把门关上。
那时他身上全是血,她身上也全是血。
但他把刀扎进了她的胸口,他们就走上了两条路。
一条路向上,一条路向下,他们都无法回头。
他也不会回头。
琴酒看向广田爱子,感到手里的枪的重量。
这是邦斯马送给他的枪,很古董了,但他一直随身携带,甚至时不时拿出来执行任务。
五个月前,他把这把枪送给她。
发生了一些事,这把枪没有到她手上,时隔五个月,她也想去死了。
当时她还有血性,敢对他开枪,现在她闭着眼睛,等他按下扳机。
她已经没有血性了。
她不会再成为他,她选择了另一条路,另一条更轻松的路。
这把枪也永远留在了他这里。
琴酒拿着枪的手动了动,波本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他急中生智,语速飞快:“你把广田交给我,半年未到,我还没玩够,你不能杀她。”
琴酒恍若未闻,枪拿在手上,手举到了胸前。
“琴酒,”波本的声音低沉下去,身体紧绷,犹如蓄势待发的豹子,“她现在是我的人。”
琴酒把枪塞回了胸口。
波本已经准备出手,把爱子提到身后了,见琴酒此举,硬生生把力道收了回来。
“波本,”琴酒挑起眉,“你怎么这么紧张?”
波本上来前就被前台缴了枪,这里只有琴酒能持枪,但受爱子启发,波本的衣袖里藏着刀片。
波本干巴巴地说道:“你不能动我的人。”
“哦?你们俩有一腿?”
“有。”
“没有。”
波本怒视说“没有”的爱子,改口:“还没有。”
他真想把她绑起来抽一顿!
心思一转,他抓住她的后领,把她粗暴地扯向自己,爱子开始挣扎:“救命啊!”
救命个屁!她在向谁喊救命?琴酒吗?他才在救她的命!波本扬起手,就想抽她一个耳光,做给琴酒看,也让她安份下来,但掌风刚到她的颊边,她就害怕地往后一躲,于是他硬生生地停住了手。
他顺势掐住她的脸,他的手很大,她的脸很小,他的四指按在她的左颊,拇指按在她的右颊,虎口卡着她的嘴,往内一收缩,她就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了。
“回去再收拾你。”他大掌捏着她的脸,逼她抬起头,靠近他的脸,也主动凑近她的脸,紫色的眼珠紧紧锁住她的眼睛,想要给她传递信息:回去啊,回去!
她根本届不到他的信息,他眨一下左眼,她瞪着他,他又眨一下左眼,她继续瞪着他。
没救了,没救了。
波本只好把她拖出去,一边拖一边对琴酒说:“我先把她带回去,过几天再交给你,到时随你怎么处置。”
但琴酒开口了,他说:“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