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我犹豫了半晌,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太难回答了,平常我都会轻描淡写的,用各种理由带过。因为我知道,许多人问问题,未必是真想要有个答案。很多时候,只是彼此找个话题聊罢了。如果对于每件事都过于认真,反而只是让彼此都感到尷尬罢了。
不过如果是阿振的话,我愿意认真的回答。因为我知道他也是以同样的认真来对待他所提出的问题。
「我也知道,靠写字过生活,对我来说,也许不是难事,更何况我父亲也是圈子里有名的人士,我如果真的要走这条路,应该不会太难。但是我总觉得,我没有办法过这样的生活。」
是啊,为甚么呢,如果往那方面发展,出路应该会比现在更好吧。就算不到功成名就的程度,但要能安身餬口,绝对不是问题。
但我厌倦这种以写字为重心的生活。
可能,很大一部份是因为我的父亲。父亲为了写作投入了整个生命,我从小就看在眼里,反而使我更加的确定,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感觉你受你父亲影响很深。」阿振听完之后说。
阿振的回应使我感到讶异。真的吗?我受我父亲影响很深?那个多年来,几乎是向陌生人一般的父亲吗?
「真的吗?怎么说呢?」我忍不住问。
「虽然你可能没有察觉,但你很多方面应该都有受到你父亲的影响吧。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鬼故事吗?你对于故事的热爱,还有认真的个性,这些感觉跟你父亲很相似。」
真的是这样吗?我从没想过这件事情,听完阿振的话,才发现儘管我从没发觉,但其实自己的生命中,充满了父亲的影子。
不管是对文字的热爱、对某件事物某想法的偏执,甚至就连我现在的工作,也是因为馆长与父亲的老交情,让我顺利的拿下了约聘人员的名额。
儘管并非刻意,但父亲确实在我生命中,占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让我心情复杂。
因为想的太认真的,几乎都要停下了脚步。阿振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们继续往前走。
「那你呢?」我试着问。
「你的工作还好吗?」
「不错啊,就像你看到的,我们在尝试很多新东西。打算慢慢的往观光农业去发展。」
阿振微笑着说,看着前方的眼睛好像不只是看着眼前的风景,而是某个更遥远的未来。这种时候,我都特别能感受到,阿振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是多么的认真而热爱的。
「而且,我在想,也许我可以开一间民宿。」
「民宿吗?」我大吃一惊,毕竟慢慢转型为观光农业是一回事,但开民宿所需要的准备,可是跟过去农业所需具备的知识完全不同。
「是啊。」阿振露出了有点靦腆的笑容。
「我也知道这听起来很冒险,我爸也蛮反对的,但我现在也在收集各式各样的资料,开始学习经营一间民宿可能会需要的准备。毕竟,开一间民宿是我从很久以前的梦想。」阿振看着远方说。
「你还记得,我大学的时候常常到各地旅游吧?那时候,我常常是借住在各地的背包客旅栈,在那里我认识了各式各样的人,跟来自不同地方的人聊天。觉得从中学到好多东西。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梦想自己经营一间这样的旅社。便宜的、简单的,能让人安心的度过一个好美夜晚,让来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能够在这里互相交流想法的地方。」说到这哩,阿振笑了起来。
「而且我们家,有空的土地可以盖房子,有果园可以提供观光,这不是最好的环境吗?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轻易的放弃。我爸好像也慢慢接受了我的想法了,常常会认真的跟我讨论实行上可能遇上的困能,还有需要注意的细节。」
「好厉害啊。」我由衷佩服的说,因为知道我是非常真心地说这句话的,而不只是恭维,所以阿振也没有推辞,只是害羞的笑了笑。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离开了林荫的小径,来到了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远方可以看到,一群人在辛苦的採收着柚子。
真的跟阿振说的一样,他们採收的方式显得讲究的多,分工也非常的细緻,负责剪柚子的人,先把剪下来的柚子全都装逛在树上的小篮子,装满了再传到树下。树下的人也有各自的工作。有的人负责清空小篮子,不断供应给树上需要的人,有的人负责分装,将集合成更大篮的柚子运上卡车。
阳光洒在如茵的绿草地上,让草皮看起来好柔软,让人有种想上去打滚的衝动。
除了工作之外,我也有许多想问阿振的事情。
包括,他过得怎么样呢?这几年,有甚么样的变化吗?过得好不好?不只是想问他工作的事,也想知道他的生活,他的想法,他对未来的想像,也想知道,现在他的身边有人陪伴了吗?还是有再等他的人?还是,他有了心仪的对象?
但是,都问不出口。明明话都到了嘴边,却硬生生的卡住了。这种紧要关头,我却显得无比的胆小。
再这样下去,不就跟好几年前一样了吗?即使到了最后,仍然甚么都没能说出口,并且再往后好多年里,都为此感到深深的遗憾。
但是,毕竟是不一样了啊。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十八岁的女孩,阿振也不是那个夏天,她在海边所初次遇见的青年了。过了这么多年,他们都变了,而这些变化,这些中间的时光,他们都已经完全的错过了。只留下了越发庞大的不确定感。毕竟,都到了这个年纪,就算成家立业也毫不怪啊。就像小青和阿伟。她能期待阿振的身边还没有别人吗?
但是,如果真的没有,那又如何呢?过去所在意的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吗?她真的可以不顾一切的,不顾自己内心那种渴望离开的衝动,还有不愿停留在此的吴来来由的焦躁,就这样留下来吗?她真的可以过这样的生活吗?
如果真的留下来了,那么这些年的时光,又算甚么?
我可以感觉到,这些说不出口的话,悬在我和阿振之间,我们彼此都有想要说的,却难以开口,或者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话。
而阿振一向是我们两人中,勇敢的那个人。
「舒安。」阿振突然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他。阿振的表情非常认真。
「你还记得你上大学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事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阿振,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阿振继续说着。
「那个时候,你说你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吗?或者说……」阿振在一个怪的地方顿了一下,好像说出接下来的话,需要换气才能有足够的勇气说出口。
「你有想过要回来吗?」
黄昏时分,宛如一颗赤色火球的太阳,倚靠着青山慢慢的落下。
阿振开着车,把我送到家前的上坡路后,放我下来。
「真的拿这样就够了吗?」阿振皱着眉说。
「够了啦。」我笑说,朝他晃了晃手上沉甸甸的袋子,里面塞了五六颗柚子,重的几乎要我用两隻手才拿的动。
「你应该要拿更多的,怎么只拿了这么一点。」阿振直到现在还在这么说。
「毕竟家里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吃不下那么多啦。」我笑说。
「我原本只等算拿两个呢,是阿振你太客气了,塞给我那么多。」
「好吧。」阿振终于放弃了,走回车子内。
「那我就离开囉。你要回家了吧?」
「对啊。我要进去了。」我跟阿振挥挥手。
「谢谢你今天的招待,我玩得很开心。」
阿振对我笑了一笑,把车掉头转了个方向,开走了。
我站在家门前看着阿振的车子慢慢消失在远方后,并没有马上走进家门,而是迟疑了一下之后,把柚子放在原地,想着应该不会有人随便拿走吧,一边朝家的反方向走去。
因为现在的心情,很想去河堤吹吹风。
爬上河堤后,彷彿带着夕阳味道和顏色的风,吹了过来,非常的温暖。
夕阳的光洒在身上,觉得全身和周遭的景色一样,变得一片火红。
我抱住膝盖,坐了下来。
抱着也许能找到个答案的心情而去的,但反而多了更多的不确定。
果然,不管是甚么样的事情,不靠自己寻找,而是一味地等待别人给予一个答案,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不可能变的幸福。
阿振问那么问题的时候,我的思绪立刻被拉回十年前,那个夏天的黄昏。
那个时候,我从高中毕业,而阿振也从大学毕业,刚从外地搬回来这里。
在一片彷彿被黄昏的夕阳点燃的火红稻田海中,只有我们两个人,站立在其中。
我微微的低着头,不敢看阿振的表情。
但却仍然忍不住在心底猜想,阿振这时候会是甚么样的表情呢?是悲伤吗?还是,觉得像是被背叛一般的愤怒呢?
如果是愤怒就好了,只要,不是悲伤就好。但我不敢抬头确认,因为我怕我无法承受这样的表情。
「所以你还是决定要离开了。」阿振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也许其实一点也不平静,而是饱含着颤抖和难过,但当时我无从辨别起,因为光是站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我就觉得,自己的心颤抖的悲伤的几乎要到快死去了的地步。
但是,我必须说。必须好好的,认真的,慎重的,说这件事情。必须完整的传达自己的心情,否则,我无法跟阿振道别。
「是的,我要离开了。我要去外地念大学,工作。我想,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晚风中颤抖着,然后四下散去。只在空气中,留下类似微微的残响那样的影子。
然后是一阵肃静到几乎令人悲伤的沉默。我和阿振之间,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令人不安和难以忍受的沉默。
然后,是阿振的声音。
「但是,我会留在这里。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然后,是一个短暂间隔的空档,我从低垂的视线,看见阿振的鞋子转了个方向,准备要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我希望你能好好的追寻自己的目标。你要加油。」
然后那双白色的球鞋再次迈开步伐,这次,它没有停下来了,而是一直往前走去。
那是我高中毕业的暑假,也是那么多年以前,我最后一次见到阿振。
每次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我总忍不住问自己,到底希望听到阿振说甚么呢?
说留下来吗?但我知道我是不可能留下来的,阿振也知道。说我会等你吗?我跟阿振甚至没有在一起啊,哪里来要求承诺。所以,祝福才是最好的吧。
而且阿振也说了,他会留在这里。不知道为甚么,每当我想起这句话,心里就会有种篤定踏实的感觉。就像是知道有座山会永远在那里一样。
那个时候,其实,就算分隔两地,还是可联络的,但不知道为甚么,是因为年轻的浪漫吗?还是因为残酷的青春,一切事物都可以显得决绝,离开之后,我就跟阿振断了联络,有很大的一部份原因,也是觉得自己难以面对阿振。
因为不这样彻底的失去联络,就会有掛念,有了掛念,我将再也离不开那个小镇。
所以我也无比感谢阿振的沉默而体贴的配合。他是不是知道我的心意,而不愿使得这样的分离变得更艰难?
跟小慧聊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她曾不解的问,不能谈远距离的恋爱吗?但对于我来说,道路注定是相反的两个人,勉强在一起也不可能幸福的。这是我非常真心的感受。我知道阿振也是这样想的。
然后,我就如同我说的那样,去外地念大学了。毕业之后,也待在求学的城市工作。
但对于我想追求的答案,却始终没有找到。
我在追求甚么?在找寻甚么?我想要抵达的远方在哪里?那个远方,有甚么样的东西在等我?我没有答案。
不知道自己所追寻的究竟是甚么,仅仅是因为某种追寻的渴望,便离开了我从小生长的,住着我深深爱着的人,也有深深爱过我的人的城镇,来到这个陌生而繁华的城市生活。工作一个换过一个,从城市的另一头搬到这一头,在庞大拥挤的人海中漂浮着,偶尔也会怀疑自己到底在做甚么,尤其是夜半醒来,一个人孤单的失眠发呆到清晨的时分。但等到忙碌起来,这些声音也就逐渐的隐没在日常的琐碎里。
这样,五六年就过去了。
然后,父亲去世了。我又回到了这里。遇见阿振。
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我还要再放手吗?如果不放,我就要这样,留在这里,幸福的和阿振生男育女,然后静静的在这片土地上死去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的心,到底会给我甚么答案。我把脸深深的埋进两膝之间,觉得为甚么选择可以是那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比我勇敢、诚实了无数倍的阿振,事隔那么多年,再一次的向我提问,让我感动不已。
可是正因为如此,让我觉得我没办法轻率地对待这个问题,或是带着模糊不清的心情随意的接受。
所以我只能非常诚实的说,我不知道。
是真的,我不知道。
但我希望,能发现答案的这一天,尽快的到来。不管那答案带来的将是幸福,还是更多的伤害。
我看着不断向海流去的,被夕阳染红的河流,在心中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