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阿振的表演之后,不知道为甚么,我非常非常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做这样令我觉得无比害羞的事。
所以我重新的思考一下我的人生,究竟有甚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或是,我能够做些甚么。
想来想去,好像真的没什么值得说嘴的地方。唯一能想到的,在我目前的人生终至关重要的东西,好像就只有故事了。那也是我的父亲唯一曾交给我的东西。
我把头低下来,好酝酿一下自己的情绪。我任由我那头乌黑长直的头发,自然的随着我的动作垂下,遮掩住我大半张脸。我持续地、努力的保持缄默,放任沉默在眾人之间蔓延。
刚刚的艷阳不知道甚么时候消失了,这里的天气总是这样,变化无常,尤其是夏天,常常在午后下起暴烈的午后雷阵雨。就像现在的天气一样,乌云逐渐掩盖了刚刚还不可一世的烈阳,原先灿亮的光线已经消失,周遭的景色像是被上了一层滤镜一样,有种阴暗午后特有的阴沉。
等到沉默久到让人难以忍受,不安开始在眾人之间悄悄地蔓延开来,许多人看起来有点坐立难安,在位置上挪动着屁股。小青好像在犹豫要不要叫我,可是因为我的脸庞,全都被如瀑布般的黑发,散乱的遮住了,所以看不见我的表情,让小青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打扰我。
我默默数着空气中透明的、不存在的气氛,数着只有我自己看的见的节奏,在最适当的时机点,才终于开口说话。
我像是把声音硬挤出来一般,把空气都沉在腹部,丹田用力,声带也勉强的挤压到最紧的程度,用力地从喉咙中,挤出了像乌鸦一般,嘎嘎似的、粗哑的像砂纸一样的声音。
「我好恨哪……」
我从披散在眼前的头发间的缝隙看到,有些人被吓了一跳似的跳了起来,有些人惊慌地想四面八方张望,好像在找声音从哪里发出来的。
「这不是一个故事,这是一个真实发生过的事。」我把头微微仰起来,维持着一个有点驼着背的古怪的姿势,也不伸手去拨脸上散乱的头发。所以那些头发就随着风在我的脸上飞舞着,我想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像疯子。
「阿三是一个在海边讨生活的渔夫,他每天晚上,夜幕低垂的时候,他都会沿着海岸,一个人捡拾着岸边没人要的物品。像是一些像,漂流木,玻璃瓶等,有些价值昂贵的东西,可以拿去回收换钱填补家用。但有时候也会捡到一些令人畏惧的东西,像是外观已经腐朽,但仍紧紧扣着的棺木。或是被海浪捲走的,失踪的人们的尸体,有一次,他还捡到过一个包裹在棉布里,浮肿泡烂的婴儿尸体……」
大家似乎已经慢慢的理解到我在讲故事,而不是突然起肖或是中邪,所以纷纷松了一口气。不过随着故事的内容逐渐的发展,大家开始发现这是怎样的故事之后,原本已经开始放松的身体又逐渐紧绷起来。
我看到弘哥原本很放松的,两脚伸直的瘫坐在地上,现在开始慢慢地改变成双手抱膝的紧绷姿势。阿振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起来好像很惊恐。小青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马上要暴毙了,整个脸色发白。
「那是一个月圆的晚上,阿三一如往常的,在无人的月夜沿着海岸线行走,藉着微弱隐约的月光,以视线搜寻岸上任何可能值钱的物品。今天他的收穫非常的差,不知道为甚么,岸上都没有任何可供捡拾的东西,顶多是几段细小的枯木枝。」
「阿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今天的收穫可能就是这样了,也许还是回头吧。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看见,远方一片黑暗之中,有一团微微发亮的光火,从远方看来,简直像是漂浮在黑暗的空中一般。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心,阿三决定往前一探究竟……」
弘哥已经全身缩小的不能再小了,看起来好像想挑战人类身体的极限,把自己缩成一团小球。阿振看起来好像在犹豫是否该在适合的时机点逃跑。小青反常地动也不动,搞不好已经昏倒了。
「越靠近那团光,阿三看见,那团光火原来是来自于一个老旧的提灯,提灯里面的灯油燃烧着,发出微微的亮光。阿三正怪,怎么还会有人用这么古老的提灯,往上一看,差点发出一声尖叫。拿着提灯的,居然是一个全身穿着雪白如丧衣,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子……」
小青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我正想说原来她还醒着啊,结果没想到小青马上就昏过去了。小青真的很怕这类的故事。
我一边在心里向小青道歉,一边略带歉意的,把故事继续说完。
在说故事的同时,我也一边注意听眾们的表情、每个反应和每个呼吸,一边调整着说故事的节奏,并随之改变自己的声音和语调。感受着听眾们也随着故事的发展,在每个剧情的起伏处倒抽一口气,或者咬紧指甲避免自己大叫出声。
「……所以,至今,在那个遍布着碎岩的,孤寂无人的海岸,那名女子仍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头发在夜风中摇曳,如海中深处的水草,她的嘴唇朱赤如血,而她的眼窝空洞,如海中深陷的漩涡,空无一物……」
终于把故事说完,我等了一下,让故事的结尾在大家的心中慢慢地发酵。正要开口的时候,只听到一声微弱的尖叫,原来是小青刚醒来,就听故事的结尾处,又看到我披头散发的模样,马上又吓昏过去了。
「我要说的故事就是这样,谢谢大家。」
我赶紧把在海风中张牙舞爪的头发重新的扎好,然后把吓傻的小青摇醒,小青看起来一脸微微茫然的痴呆感,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
「让我们掌声谢谢舒安的鬼故事!」弘哥回过之后,终于开始吆喝大家拍手,大家赶紧拍手跟上,而这阵迟来的掌声,也多少冲淡了刚刚恐怖紧张的诡譎气氛。我不好意思地吐舌笑了,自己刚刚可能看起来很像疯婆子,其实连我自己也很讶异,刚刚那种大胆的突发想真的很不像我,可能是被别人的表现激到了,觉得有点不服输吧。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棒的故事。」一个低沉的男声在我耳边说,我吓了一跳,发现阿振不知道甚么时候坐到了我的旁边,正笑着对我说。
「谢谢。」我不知不觉的红起脸来,不知道是因为故事被别人称讚了,还是因为单独跟高中男生说话的关係。但不管是哪一种,我其实都在内心暗自祈祷,希望自己不要喜形于色,或害羞的太过明显,免得让阿振也跟着尷尬。
「这是哪里看来的故事吗?还是哪本书上的?」阿振更进一步地问,他好像是真的对这个故事很有兴趣的样子。
「嗯……其实是我刚刚自己编的。」我更加害羞起来,耳根几乎都红了,脸颊也几乎像要烧起来一样。我赶紧在心中鞭策自己,要自己千万不要慌张,我明明平常不是那种,会随随便便就害羞脸红的女生啊,现在是怎么回事。不过这样做的效果还是不彰,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说故事给别人听,第一次说自己创造出来的故事,也是第一次被别人那么真心的称讚。
「是你自己编的?」阿振露出了非常惊讶的表情。他好像在思考甚么事情一般沉默了一阵子,接着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你该不会就是那个,林其渊老师的女儿……」
「是的。他是我父亲。」我有点拘谨地说,父亲写的书比较偏学术性和文学性,一般不常接触这一块领域的人未必会认得他,虽然我们搬来这里不算是甚么秘密,但也不常被别人认出来。顶多是邻居提起的时候,会说道我父亲是教授、或是出过几本书,诸如此类的形容词,第一次被可能是父亲读者的人认出来,我还是第一次。
「喂!你们在那边干嘛,我们去海边散步啊。」弘哥在远方向我们大喊,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原来在我们短短聊天的几分鐘,大家决定再次到海边散步,因为现在天气正适合,乌云遮住了灼人的阳光,沙滩上的沙子踩起来温温的,触感非常舒服,很适合散步。在这样的天气下行走,感觉不管走多久都不会累。
「我们也跟上他们吧。」阿振对我微微一笑,率先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然后很自然地伸出一隻手要把我扶起来。
虽然心里扑通扑通跳得非常激烈,我还是故作镇静的抓住阿振的手,道谢之后站了起来。第一次握男生的手,觉得阿振的手握起来好大好温暖,而且有种坚定有力的感觉。
「走吧。」阿振挥挥手邀请我跟他一起走。我赶紧拍拍牛仔裤上的灰尘,跟他一起走向海边。
天气微阴,空气中饱含着湿气,带着风雨欲来的预感,还有微微的咸味。远方的天际,太阳已经渐渐地落向海平面,再几个小时就要坠入海中了。带着白色泡沫的波浪温柔地拍打着平坦的沙滩,一波波的反覆涨退着。
我跟阿振并肩走在光线非常温柔的海边,阿振在比较靠近海的那一侧走着,我回头看他的时候,太阳的光线仍有点刺眼,环绕在他的身边形成一圈光晕,他的侧脸因此显得藏在阴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儘管如此,却仍然给我一种非常温柔的感觉,像是温暖又毛茸茸的大型玩偶,即使是在黑暗无光的房中,仍能让人感到安心。
「刚刚听你的名字的时候没有想到,原来你就是其渊老师的女儿。」我们并肩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之后,阿振开口说道。
「难怪你故事说的那么好。」
「其实也还好啦,只是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常常说故事给我听。还会告诉我说故事的诀窍,听久了,自己也习惯说故事了。」不过那已经是非常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还没搬到这里来以前,我几乎都快忘记是甚么时候的事。
「你看过我父亲的书吗?」我好地问。
「嗯……其实没有,只有在图书馆翻过,不过太难了,我都看不懂。」阿振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
「那你平常喜欢看甚么书?」我问。
「其实我很少看书欸。」阿振吐舌做了个鬼脸。「我比较喜欢听音乐,很少自己找书来看。只有看过一些学校要求的课外读物吧。」
「是喔。」我又沉默下来。
「不过,我是真的很喜欢刚刚的故事喔。」阿振突然转头,非常认真的跟我说,突然接触到他认真的情,让我愣了一下,觉得耳根又开始快速的红了起来。
阿振回过头看着前方,继续说道。
「虽然还蛮恐怖的,不过其实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只是只有恐怖的地方。怎么说呢……我觉得,我不太会用说话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感觉,不过,有一点点觉得,这个故事其实也蛮悲哀的。这样说很怪吗?」阿振自己说着又笑了起来。看着他笑起来的侧脸,我觉得自己刚刚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脏,又要开始鼓动起来。
「我也很喜欢nelyoung的歌。」我鼓起勇气对阿振说。
「你居然知道nelyoung!」阿振瞪大眼睛,看起来非常惊喜的对我说。
「总觉得他在我们这个世代很冷门啊。」
「对啊,我也这样觉得。」发现有个人跟我的看法不谋而合,我忍不住激动起来。
「尤其是seetheskybouttor那首,真的很冷门,可是我超级喜欢那首歌的。」
「我也是,每次听这首歌,都会觉得自己像是身处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一样。」阿振也笑了起来,我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鼻端会轻轻地皱在一起,出现一道可爱的小皱纹。
远方的太阳已经有一半掉入海中,只剩下另一半,浮在水面上,将海面照出一道金色的波纹,像是一条金黄的道路一般。总觉得这样的时刻有种特而圣的氛围。温柔的海风持续的吹拂着,略过我的长发,我深深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觉得自由彷彿就充塞在这些空气之中,随着我深深的呼吸,进入我饱满的胸腔。
「你刚搬来的时候,有没有很不习惯?」阿振问我,带着微微的笑容,映着阳光的剪影看起来真的非常温柔。
「有点。」我承认,犹豫着这些话适不适合随意向人抱怨,批评别人的家乡应该会被讨厌吧,虽然我也不是真心的讨厌这里,住久了,甚至也逐渐地爱上这块土地。
「可以理解。我当初搬来的时候也适应了很久。而且那时候我年纪更小,应该哭得比你还惨。」阿振笑说。
「你不是一直住在这里吗?」我惊讶的问。毕竟我们这个小镇也没有几户人家,同世代的孩子多少也都互相认识,不然也听过名字。阿振家是镇上有名的果农,他们家的果园占地好几公顷,其中也有很大一部份会卖给小镇的居民们。
「喔,你不知道吗,我不是我爸亲生的啊。其实我爸应该是我叔叔,我亲生的爸爸和妈妈很早就出车祸过世了。所以我爸就收我当养子,因为他自己也没有小孩,所以我才会在很小的时候就搬来这里,在这里长大。」阿振云淡风轻地说。我则是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甚么比较适合。
「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係的,其实我以为大家都知道,这在我们小镇里不是秘密啊。毕竟我爸根本没有结婚嘛。不过可能因为你们家也是刚搬来的,所以没有知道的那么清楚。」阿振笑了起来。
「其实我那时候年纪太小,对以前的事情根本就没什么印象。对我来说现在的爸爸就像是我的亲生爸爸一样,我们还有血缘关係呢,亲的不的了。只是有的时候,我会对他感到很抱歉,可能是因为要照顾我,他才一直没有办法找到结婚的对象。」
儘管是带着笑容,轻描淡写的说着,我却觉得,阿振的声音里仍然忍不住透露出了一丝寂寞的味道。
所以,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身世,阿振的周遭,才会散发出那样显得特别老成、沉稳的氛围吗?阿振虽然爽朗又阳光,可以随意的打闹开玩笑,但在同年龄的男生中,仍有种特别成熟的感觉。好像是提早经歷了一些世故,对于未来比别人有了更多的思索一般,那种坚定的感觉。
也许是在这样的氛围使然,也许是因为正值夕阳西下,如此的魔术时刻。也可能是因为阿振彷彿微微受伤的侧脸,还有温柔海风的关係,我也开口说了我从没跟别人说过的真心话。
「我一直想离开这里。」我鼓起勇气说。
阿振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我。
「虽然我很爱这个地方,但是我也一直很想离开这里。因为我根本毫无选择,就被丢来这样的地方啊。」我感觉过去从没说过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是压抑了过久的封印被解除了一般,彷彿不受控制一般,横衝直撞的、争先恐后地想要跑出来,我甚至来不及选择适当的话语。
「尤其是一开始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为甚么父母要把我带到这里来?这里甚么都没有。为甚么我要待在这里?」我越说越激动。
「儘管是现在,我很爱这个地方,但是,又觉得这样不行,不能就这样待在这里。因为这是我父母选择的,不是我。我也想知道远方有些甚么?我小时候在都市长大的,我知道,生命不只有这些东西。我想去找那些东西,也想去那些东西所在的远方。可是我……」
阿振的手温柔的覆盖在我的肩膀上,我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激动得流下泪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要着急。」阿振温柔的说。即使碰到了刚认识不久的国中女生,就在他面前情绪失控崩溃大哭,还乱七八糟说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阿振居然还是一样的沉稳安定。而这样的沉稳也帮助了我,让我逐渐平復起自己的情绪。
「对不起。」冷静下来之后,我开始觉得自己简直尷尬得要死,真的很想直接跳入旁边的海中游泳逃走。不过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应该更是怪到可怕吧。
「不会啊,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阿振收回我肩膀上的手,笑了。我顿时觉得肩膀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一些重量,而忍不住感到莫名的惆悵。
「我也想考你现在唸的那所高中。」我今天不知道第几次鼓起勇气说。
「真的吗?那很好啊,你成绩应该不错吧。」阿振又笑了起来。
「虽然是第一志愿,但其实不难考,你要加油喔,有问题都可以问我。」
「好,谢谢你。」
我们短暂地陷入沉默,只是安静的并肩看着太阳缓缓沉入海平线。
就在这时,简直像是应验了刚刚的歌词一般,天空下起了一阵小雨。雨滴有逐渐变大的趋势,很快的,大雨便滂沱的降落在沙滩上,淋湿我们的身体。
走在我们前面的弘哥和小青一群人也回头向我们跑来,一边大笑一边挥手。弘哥跑到我身边之后抓住我的手腕,想拉着我一起跑。
「快跑回凉亭啊,下雨了耶。我等等打电话叫我爸来在我们。」
「好……」我正要跟着弘哥和小青跑回去,突然肩膀被后方的一隻手抓住。
「等等。」
我回过头,原来是阿振。
阿振露出不好意思的笑脸,说。
「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这样你问我问题,也比较方便。」
远方,大雨降落在海平面上,整个世界简直像是沉入水中一般。
远方高耸的云层间有隐隐的雷声,我知道,等等便会下起一场巨大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