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常偷偷跑去看母亲,在傍晚天色微暗的时分,隐藏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向这个回不去的家投去看似不经意的一瞥。
母亲总是在窗口望着,望着初春洋梧桐冒出的绿芽,盛夏蓝茫茫的大海,深秋金叶闪烁的光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大海都是波涛翻转,暗潮拍岸,总是她一个人。她喃喃自语,深情凝望,好像在等待父亲或者秋琳回来,带她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孤独之地。
这场战争让她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她的脊背越来越佝偻,头发越来越花白,智也越来越不清晰,几乎记不清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但仍然记得他是不能见的耻辱,抹不去的污点。
因为他对她、对这个家而言,是最大的背叛。
直到去世那天,母亲仍旧不肯让他见最后一面。他跪在门外,从天未明亮的凌晨跪到深夜,从无光到无光的黑暗。
里面突然响起梁笙隐忍的哭声,他重重垂下头,呆呆盯着地面,感到自己的脊梁骨被一节节从身体里抽拽出来,每一节都残留着血与肉,被战争无情倾轧,化作轻浮的粉末。
天黑了,海浪喧嚣,夜色浓重。
他再次回到家,打开灯,阴暗的灯照下,屋内摆设依稀如前,恍如昨日。
忽地听见一段优美流畅的钢琴声,他走到琴房,看见秋琳在弹琴,梁笙站在她身畔,偶尔弯下腰去看琴谱,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沉浸在美妙的乐声中,情陶醉。母亲和父亲坐在不远处聊天,时不时抬头望两个女孩子一眼,会心地一笑。
灯火微动,将她们都笼在朦胧而甜蜜的光芒里。这宛若梦幻的旧日光景。
琴声戛然而止,窗外月光染了一地的清霜。晚风吹来,卷着帘子冉冉飘动。
钢琴上,那泛黄的琴谱在温软的春风中页页飘拂,窸窣作响,像枯萎的秋叶,死去的蝴蝶。
——眼前一个人也没有,也不会再有。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颤抖,缓缓抚过钢琴,触手尽是厚重尘埃。
易主楼台常似梦。
依人心事,总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