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望呆呆地注视本子,好不容易才咬着牙认命,执笔,在纸上写了四隻字:
『我要回家』。
石俊伸长脖子看了看,立即否决:「不行!你的家人追究起来我小命都保不住了。」
石芳摸唇斟酌道:「要不你再等一两天,情况好一点了再回去?你是岁,又是男生,总不可能在外面待几天也要听大人的说话吧?」
这初中女生话中显然暗藏激将法,对付爱面子要尊严的年轻男子非常有用。只见南门望的脸微微涨红,焦急地揭开另一页,潦草的笔跡在白纸上飞扬。
『我要马上回家,大哥在等我』。
石俊沉下了脸色。
石芳咬唇望向她的兄长,几番想开口,但又没有作声。
这对兄妹明显是动摇了,南门望匆匆揭至新一页,低头猛书:『我要回家』『我要见大哥』『我要回家』『我要大哥』……
即使他不能说话,但是他多么重视「家」,多么依赖自家的大哥,全都清楚地显露在石家兄妹面前。这份焦躁心情,只要曾经经歷突然的分离,必能透彻理解。
但是,石俊却强硬地回答:「不行。」
南门望的手指倏地顿下来,却依然握着笔桿不放。
「现在没有下山的公车,你要往哪儿跑啦?问有钱人借车子送你回去不是不行啦,不过你下山之后,喉咙怎么办?」石俊严肃地注视两眉揪紧的南门望,越说越大声:「你要找其他医生来医?」
「……嗯、嗯嗯嗯!」南门望激动地点了三次头。
「让你失声的人是我,我才知道那些药的成份,你找其他医生来根本是拖延状况,对自己完全没有好处。这样吧,我答应你,只要你能说话了,就是没有公车,我背也把你背到山下!」
石俊作为医治了南门望、又害他失了声的医师,亲自接管南门望理应最为恰当。一旦出现了失声以外的后遗症,他也可以第一时间了解原因,给予有效的治疗。
不过,南门望仍然不愿就范,摇了一次头还不够,再摇第二次。
『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回家?这是犯罪行为,别告诉我你们连这种基本常识都没有,我随时可以』……
南门望疾书至一半,石俊便抽起他的笔记本,扬声说:「你要问『凭什么』的话,我答!就凭你没了我,你别旨意你的膝盖会像现在这般一滴血都没再流,容你在这儿走得好好的,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吃粥!」
南门望心中一沉,满腔的抑鬱憋在胸中却无法发洩,很不舒服。
「我告诉你,我也压根儿不想把你留在我的家,只是把你弄到说不出话是我的责任,我必须照顾你直到你回復说话能力。我也想请你这个外人好了以后马上滚蛋,不要再来!」
石芳硬生生地举手:「喂,你说得太过份了。」
「嘖嘖嘖,石芳你说,我哪一句话说错了!」
石芳嘟着嘴唇瞟向墙壁,沉默不答,显然在她心中也认同石俊的说法:错的人,是南门望。
怎么会这样呢?
只不过是週六乘车兜风,意外来到水仙岭,白白被打了一身伤,现在不但失声了,还不能回家。南门望无法开声抗议,连笔记本也被拿走,写了一次又一次的「我要回家」始终被无视,还被人如此教训。
这样也被视为娇纵无理吗?
大哥还不知道他跑到这个地方来。
──用一句『为我们好』就把我们分开,太可笑了吧?我们该怎样生活下去,是由我们来决定……谁都没有资格拆散我们三兄弟!
剎那间,数年前大哥的那句话浮上脑海,继而是那温暖得媲美太阳的笑容,还有一声「小望」,以及两手互系的微妙触感。
那时候,大哥左手牵着他,右手牵着么弟,被亲戚长辈所分离的三兄弟终于团聚,静夜的街道也变得格外光亮柔和。
为什么到了现在,小雅要离家出走?他不能回家?
南门望猛然站起,水蓝色的眼眸向客厅一扫,马上衝到电视机旁边的电话前,提起话筒,飞快键入大哥的手提电话号码。石芳正想站起来阻止,石俊则按着她的手腕,冷言道:「别管他!」
南门望两手握着话筒,在那「嘟嘟嘟」不断重覆的声响中等待,只觉自己的背脊已冒出冷汗。
他咽下口水,把话筒转向右边耳朵。
然后,电话接通。
「喂?」
绝对不会错的,这是大哥的声音。南门望将耳朵紧贴话筒,缓缓吸入一口气,双唇互磨,试着说话:「啊、啊……」
说不出话。
南门望把嘴唇靠过去,更用力地说话。
「唔……咿、啊、啊啊!啊啊!」
明明只是想唤出那两个简单的字,明明已经叫过千万遍,但喉咙仅能挤出无意义的音节,拼命嘶喊,也没有平常说话的音量。
「……咿咿啊……啊、啊。」
忽觉喉咙一痛,似是嘶声力竭后声带受伤,卡着卡着,很辛苦。南门望捏着喉咙,再度乾吞几口口水,连吞嚥也感到疼痛。
他不过是想叫唤那人。
「啊、啊唔……咳。」
好怪。痛,痛得说不出话了。
怎么也好,起码也让他说一句「大哥,我平安无事」吧。
要不然,只唤出「大哥」二字也足够了。
大哥。
大哥。
大哥。
大哥。
「……小望,你在哪里?」
他猛然惊醒,只闻大哥的声音在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带着几分倦意。
「小望,你是困了在哪里,回不来吗?告诉我地址,我接你。」
南门望想回答,但他只知道这里是水仙岭的内区,其他什么的还搞不清楚。
「小望,说话啊,你在哪里!你到底怎么了!遇上什么事!」
南门望根本说不出半隻字。
「求求你说一声吧,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屈服的、无力的哀求。这些句子,出自那个总是把所有事了然于心的大哥之口。当下南门望双眼一湿,把话筒移开。
他不要看到小雅变成另一个橙金色头发的少年。
他不要听见大哥说出这种卑微软弱的话音。
是谁害的?是谁害的……
南门望无视那飘摇在耳边的话语,默默把话筒放回原位,看着黑色的电话座好久。
就算真能把这里的地址传给大哥又如何?回家后还是要另外找医生,那么或许正如石俊所言,他在这里调理身体才是最好的选择。他是岁的成年人,大哥是社会人,天天忙着上班,他不可能动不动就嚷着要大哥,总是让大哥来照顾他。
还是等到下星期回家了,再笑着跟大哥亲口说句「我没事」吧?
他不想哑着嗓子回去。
况且水仙岭这儿也有他的兄弟。
南门望火气尽消,头脑彻底冷静下来,他转身,刚才波动荡漾的眼瞳又变回冰冷的温度。他定睛望向托着头的中医师石俊,张唇,用只有自己才听到的声音不满地说:
『好,我听你的话,满意了吧?要是不能好起来我会依循法律途径,向你追讨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