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元帝给沈居和赐了谥号,宫里的人过来宣旨时,梁齐因穿着素衣孝服,闻言放下手中的长明灯,从灵堂内走出,陈屏见是他,愣了一瞬又很快冷静下来。
“世子,沈太傅没有妻嗣,这个旨便由你来接吧。”
梁齐因跪下来,听陈屏宣读完赐谥号的旨意,随后接过写着谥号内容的纸张,梁齐因低头只看了一眼,瞬间脸色大变,厉声道:“陈公公,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陈屏依旧是笑脸盈盈,眼睛快眯成一条缝,不咸不淡道:“世子,陛下什么意思,您不清楚吗,这字儿还没说明白?”
这纸上写着一个“忤”字,作为跟着人入土,流传后世的谥号,乃是恶谥,昭告着世人,被赐者是如何忤逆君王,目无尊法,成元帝给沈居和赐这种谥号,是要毁了他一世的清名。
梁齐因拿着纸的手越握越紧,咬着牙愤声道:“我不接。”
陈屏脸色冷下来,嘴角一压,“世子,您要抗旨不从吗?”
“是又如……”
“什么抗不抗旨的,陈公公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怪吓人的。”
话说到一半便被猝然打断,梁齐因抬起头,见是赵嘉晏走进院落,身旁还跟着同样穿着肃穆的申行甫,视线一对上便冲他摇了摇头。
陈屏以及其身后护送圣旨的侍卫弯腰行礼,“楚王殿下。”
“陈公公你也体谅一下,太傅没有妻妾子女,一切丧事都是由岸微一个人操办,难免有些累糊涂了去,是不是?”
赵嘉晏转头看向院落中间,周身气压沉沉的梁齐因,试图安抚道:“岸微,你告诉陈公公,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殿下……”
赵嘉晏走上前,压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想想柏舟,别冲动让她担心。”
“还不快接旨。”
梁齐因抿紧下唇,挣扎了片刻没有办法,只能跪下从陈屏手里接过圣旨。
“这便好,世子,容奴才多嘴一句,无论平谥恶谥,那都是陛下的赏赐,做臣子的就应该看清自己的位置,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世子,您是聪明人,这点,您应该比奴才明白才对。”
梁齐因低声道:“我明白了,谢公公。”
陈屏甩了甩拂尘,又恢复先前的笑容“既然谥号已经下达,那咱家也就先行告退,奴才是残身,就不进去冒犯沈太傅在天之灵了,各位,请自便吧。”
赵嘉晏颔首,“慢走。”
待他们走远,申行甫回过头,松了一口气道:“幸好赶来了,不然岸微你要是真敢抗旨,这老太监得带人把你拖到陛下面前兴师问罪。”
梁齐因色凄然,“抱歉,是我冲动,叫你们担忧了,只是你们怎么突然来了?”
申行甫提了提气,“嗐,这个啊,我和那群学生的命都是沈老先生救出来的,要是连给他老人家吊唁都不敢,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赵嘉晏点点头,“我仰慕先生,我得来送他。”
“可是……”
“没有可是,岸微,我们是朋友不是?你这态度可见外啊。”
“对,除非你不将我们当朋友看。”
梁齐因立刻色惊慌道:“没有没有,殿下与广白兄是我的朋友,我只是……”
他抿了抿唇,“对不住,老师走得突然,他过去是半朝座师,教过的学生数不胜数,可是如今竟没有人来为他送行,陛下还赐了这样一个恶谥,我心里实在不好受,若是哪里失礼也请你们不要与我计较……”
“哎。”申行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懂我懂,陛下下了令,肯定没人敢来,不过也不能怪他们选择明哲保身,人都倾向于趋利避害,不是么。”
“我和殿下自然也明白你为你老师抱不平,可是你现在还不能违抗陛下,秋闱还没到,那是大将军想方设法给你求来的,你忤逆陛下,他要真是一时不快,让你像李显一样一辈子不准入仕怎么办?”
提到季时傿,梁齐因眸光一顿,便逐渐冷静下来,申行甫收回手,又道:“不过没事,咱几个搭把手,也能让沈老先生安安稳稳地下葬!对吧殿下?”
赵嘉晏笑了一下,“对。”
“还有我们!”
话音刚落,门外便又走进几人,正是当时被梁齐因拦在燕栖巷与关在诏狱的几名学生,“我们也来给老先生送行。”
梁齐因一见是他们,登时脸色冷下来,“你们来做什么,不要瞎掺合,赶紧回去读书!”
为首的学生道:“先生不要赶我们,这些时日,我们明白过来当初受人挑唆是多么愚蠢,先生教导我们读书是为了将来惠利民生,不是为了无故送死,可倘若我们为了保命连救命恩人都能忘,那便不配为读书人。”
身后的其他学子也跟着道:“对,求先生别赶我们走。”
“你们……”
“老师不会愿意连累你们的。”
为首的学生拜了一拜,“不是连累,是传承。”
“是您和老先生,也是诸位前辈言传身教告诉我们的,什么是士心,我们都记得。”
梁齐因愣了愣,忽然有点想哭,他从戚拾菁绝言中读到的,从张振刑伤上看到的,那个沈居和誓死所坚守的士心,在这一刻,在这群只有十五六岁的学生身上,又一次燃烧了起来。
这就是一代又一代读书人身上传承不绝的东西。
“好……”
梁齐因忍下眼眶内的滚烫,侧过身,缓声道:“屋里有些小,你们慢慢来。”
这一日,沈居和终于下葬,梁齐因提着长明灯,身后跟着几十名学生,由他们起了头,那些从前受过沈居和恩惠的,或是敬仰他的人,不再顾忌君王的压迫,纷纷出来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