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刀剑无眼,多是残缺不堪的躯体与五官难辨的面容,他找得艰难,动作越来越缓慢,行走间衣上沾了腐肉,脸上蹭了血,他从清晨走到黄昏,终于走到了季时傿身前。
彼时他已经无力再站立,几乎是手肘支撑在地上匍匐而来。季时傿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慌,她原本坐在旁边一动不动,现在手指下意识地蜷曲了起来,如今成了鬼,却有一种呼吸停滞的感觉,那人伏在她身侧,眼里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泪。
他喉咙里发出声音,如同生锈的铁块摩擦在一起,“季……”
他的手抬起又放下,从长袖中伸出的手臂如雨打风吹时战栗的枝梗,季时傿不认识他,此刻心里却莫名地浮上了一个念头:他在找我。
那人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腹在季时傿的脸颊上擦过,他试图擦去那些尘土与血迹,手却怎么都找不准位置,抖得如同筛子一般。
此时落日余晖将尽,八表同昏,举目昏沉之色,陇上有几点明星似隐似现,天际忽然划过一只大雁,穿过金色的云层,复又低垂冲进荒芜的风沙当中,四下里重新归为平静。
那人跪在她身侧,腰间的玉佩垂下来,季时傿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图案,“瀚海潮生”,是泓峥书院的沈居和先生曾作的一幅画,后来刻在玉佩上赠予了爱徒。
若她没记错,那位爱徒的姓名叫做梁齐因。
季时傿恍遭雷击,目光上移停在男人的面容上,幼时父亲曾为她说了一门婚事,定的便是庆国公梁弼的儿子梁齐因。
但是后来父亲去世,她北上领兵,鲜少回京,梁齐因得了眼疾后仕途难行,再加上她不愿嫁人,这门婚事其实已经形同虚有,四年前她便亲自登门将婚退了。
季时傿不记得她与梁齐因有什么交情,她与他之间仅有的关联可能就是这段曾经的婚约,她对梁齐因没有感情,料他对自己也是如此,却没想到,岐州之变后,第一个来找她的居然是梁齐因。
难怪他总要贴着尸体的脸辨认许久,金池附近几千具尸体,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他眼睛不好看不清,想要认出她就比常人更困难些,只是他一个半瞎,是如何从千里之外的京城赶来的呢。
梁齐因脸上所有的情绪如潮水般褪去,他缓缓俯下身,用还算干净的袍袖擦去季时傿脸上的污垢,动作很轻,有一种近乎虔诚般的小心翼翼。
季时傿嘴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音到了喉间才想起,她如今成了鬼,应该是不能再和人说话了。
金乌坠落,天边最后一片霞光即将被夜幕吞噬。梁齐因弯腰抱起季时傿的尸体,身后蜿蜒的脚印重新被流沙填满,他走得很慢,影子在苍茫无边的戈壁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成元三十年,北境统帅季时傿在出关与鞑靼谈判的路上遭遇伏击,尸骨无存。
季时傿的灵柩停在梁齐因的别庄中,自岐州回京已有三日,朝堂上关于此次变故的处理方式吵得不可开交,大部分都是弹劾季时傿的,少部分说要给她追封,其余皆不发表陈词,或作隔山观虎斗,或根本不敢牵扯进此事当中。
堂内烛光闪动,季时傿默立于角落,她还是战死时的相貌,胸口空荡荡的有个渗人的窟窿,残破的轻甲挂在身上,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她瞄了一眼棺椁中的自己,衣裳崭新又精致,脸上布着淡淡的妆,梁齐因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除掉了她脸上的尸斑,一眼看过去,棺中的人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今年京城罕见的遇到了倒春寒,前夜里下了场大雪,到现在还没有融化。梁齐因身着素服,跪坐在灵前,手边放着一叠写满了字的纸,大约是祭文一类的东西。
他几乎寸步不离,三日来未见他吃过什么,只偶尔喝几口水,大部分时间都跪在灵前。季时傿想,就凭着曾经的一纸婚约,他们之间甚至没有情分,梁齐因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竟叫她又惊又愧。
檐下雪水滴落,淅淅沥沥地落在台阶上。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季时傿抬起头,看见一个随从打扮的青年出现在门扉旁,进来前抖了抖身上的霜露,额前的刘海被屋檐上落下的雪水打湿,贴在脸上。
梁齐因并未回头,他低垂着眼眸,将手边一张祭文放进正在燃烧的火盆中。
“公子。”来人轻声唤了唤,几天前梁齐因抱着季时傿回京时正是他接应的,乃梁齐因的心腹,叫做陶叁。
梁齐因低头看着淹没在火焰中的祭文,“嗯”了一声,又不知道突然想到什么,将已经烧了一半的祭文从火盆里拿了出来,手腕上很快便起了一圈燎泡。
陶叁见状惊呼道:“公子!”
梁齐因吃痛皱眉,将那半张祭文团在手心,摇了摇头,“没事,你继续说。”
陶叁面色犹豫,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进了门后一直站在原地,嗫嚅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公子那个……今日御史台的刘方周上表参奏季将军,说、说她……她……”
季时傿盯着梁齐因手上的伤,刘方周从前就与她不和,每年上表参她无数本,不足为。
梁齐因低着头,火光映在他脸上,“什么?”
陶叁揩了揩鼻子,“说她为帅疏忽,治下不严才引来此祸,即便身死也、也不足以抵罪,应当追、追削职……”
梁齐因沉默片刻,忽然猛地将手中火钳砸在地上。
他转过头,因长时间跪坐腿有些麻,站起来的时候甚至晃了一下,梁齐因沉着脸色,抬了抬手示意陶叁继续往下说。
火钳砸在地上时的声音不小,陶叁抖了抖,公子向来是和和气气的模样,他很少动怒,这会儿大概是真生气了。
“此次同刘方周一起上奏弹劾季将军的还有十余人,陛下今日发了很大的火,刘方周现如今还跪在宫门外,他说,若陛下不治季将军的罪,他便一头磕死在金銮殿的柱子上。”
季时傿心道:嚯,刘方周这次是豁出去了啊。
梁齐因冷笑一声,淡淡道:“那他便去死吧。”
说罢直起身,手心的纸团滚落在地,他身着丧服,背着光,季时傿站在棺椁旁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一眼,她心里一悸,下意识别开目光。等到两人都走后,她才意识到,她已是鬼,梁齐因又有眼疾,看不见她的。
大门被关上,堂内光线暗了下来。季时傿从角落里走出,她的魂魄离不了肉身,如今只能待在这灵堂中。好在梁齐因终于出去了,她得以静下心想一想近来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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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敢水中观月,虽近在眼前,却怕一触即散,月亮并不属于我,只是月光偶然一次照在了我的身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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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篡位不成,满门被抄之日,程允棠躲在狭窄的衣柜里屏气凝,亲眼目睹了府中女眷如何被残害致死。
圣上垂怜,没有治程允棠的死罪,只是夺了她郡主的封号,任其在宫中自生自灭,受尽欺凌。
前不久说要娶她的人站在不远处连看她都不敢,彼时程允棠才想通,情爱二字实在愚蠢,她不甘心沦为他人的垫脚石,除了心狠,别无他法。
某年秋猎,围场遭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