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兰萨!」
「哼。」
我被一脚踹出去。也许是施力点在臀部的关係,那一脚不怎么痛,却足以让我不受控制地一路翻滚下去──在坚硬的草坡碰撞还是挺痛的,但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突然被拦腰扛起来。
头晕眼花,摇摇欲坠,坚硬的肩膀勒得我腹部生疼,但比起此刻的安心感那些都不算什么。我紧盯着精灵的屁股──那被皮裤包裹的优美形状以及有力的摆动让我有种鼻血逆流的错觉。
我小心收起手臂,以避免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等我的眼光终于从精灵晃动的屁股上移开,士兵们的喧嚣已被拋在脑后。蓊鬱的枝叶在我眼前摆盪,触目所及都是树,那时不时异常的重量感让我意识到精灵仍在向上攀爬;看着视野中自枝叶中偶尔乍现的、遥不可及的地面,我再次惊慑于精灵那不符合现实的移动方式。
「看在光明的分上,」我闷声说,掛在他身上动也不敢动:「你就不能换个方式……」
「如果你同你的脑子一样小,」他尖锐地说:「我会很乐意牵着你的手移动,小女孩。」
我闭上嘴,继续专心盯着他腰下隆起的部分──比起精灵的脸,这地方可友善多了。
特兰萨发出类似鸟叫的声音,我想起那似乎是精灵呼唤猎豹的暗号。果然,不知道过了多久,特兰萨突然向下一跃;我发出惊叫,跟着扑到某个毛绒绒的生物上头,一抬头就看见熟悉的紫黑色斑纹。
娜塔来了。她身上有许多伤口,其中一道深可见骨──但牠仍忠心地为了主人迈步奔跑,我赶紧为牠施上治癒术及防御术;这时我不禁庆幸自己的简易法杖一直被好好扣在身后,它的样式就像普通的木製拐杖,便于携带又不引人注目。
特兰萨汗湿的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手臂绕过我卡着猎豹的颈项,温热的吐息拂在耳际;然后,他毫无预警地将我的头压下去。
一阵风掠过我的头顶,身后响起精灵抽箭拉弓的声音。
那样的状态持续了一阵子。精灵迟迟没有反应,时不时出现的射箭声音让我趴着动也不敢动。
「可以了吗?」又过了好一阵子,我忍不住问。
「趴着。」特兰萨命令道。我闭上眼睛,继续将脸继续埋在猎豹的毛皮中,等待时间过去。
直到精灵拉着我的衣领将我提起来,我才发现自己睡着了。一觉睡到黄昏──还没看见精灵讥誚的脸,我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们的逃亡持续了几天,夜晚就在树上或石壁底下度过。厚重而坚硬的植被轻易掩盖我们的身影,我安静啃食精灵切削好的不知名的根茎;没有营火的热度让我倍感寒冷,我拉紧斗篷,转头望了特兰萨的方向一眼。黑暗让我什么也无法看清,但精灵彷彿对我的举动一清二楚;他近乎粗暴地往我身上扔了一堆东西,我伸手去摸,触感像是巨大的叶片,层层叠叠几乎将我的脖子以下埋起来。
那叶片彷彿有某种魔力。嗅闻着新鲜气味的同时,疲倦也渐渐笼罩住我的意识。
──我游走在血色的大地之中。
那是我看过无数次的战场残骸,秃鷲在天空盘旋不去,尸体残肢遍布,血腥气息瀰漫在空气之中。
我在前方找到白发的精灵,这让我感到安心。他似乎没发现我的存在,翻捡着尸体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我好地凑向前,看着精灵将匕首刺入其中一个生还者的喉咙之中。
看了一会我才发现,那个人有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后颈被狠狠捏住,我张开眼,茫然望着眼前异常明亮的淡绿色眼珠。
我推开他,在墙角边乾呕起来;酸臭的气味瀰漫鼻腔,我试图将喉头涌上的东西咽回去,不想让精灵察觉──儘管我知道这只是多此一举。
我能感觉到特兰萨的视线,带着强烈的不满及质问。
「我梦见你杀了我。」我轻声说,声音虚弱得可怕。
「明明……已经见过无数次战场,应该习惯了的……但我……我还是……」
我深呼吸,强忍住反胃的感觉。
「我……我很抱歉。我总是如此软弱,总是……拖累身边的人,请原谅我……」
精灵没说话,他扯住我的衣领,往我的嘴里塞了什么东西;感觉像是某种植物的根鬚,苦涩味马上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吞下去。」他命令道。
我胡乱咀嚼吞下,直到噁心的感觉减轻,我深呼吸几次平稳精,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这次,我安稳地一觉到天亮。
随着树木越来越少,路上的尸体上越来越多,一个个插着精灵手製的箭矢;我这时才真正意识到精灵每天在树上,以及猎豹的背上都在干些什么。
精灵擅长打游击战,这片森林更是他的战场,但我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松自他们手中逃脱──我的意思是,我以为免不了几场近距离战斗之类的,但整场逃亡,除了偶尔落下的弓箭外,其他人似乎都被精灵远远解决了,以至于走出翡翠林地时,我一点被追杀的实感也没有。
「结束了?」我问:「那些人……」
特兰萨讥誚地望了我一眼。「你们不够了解森林,愚蠢的人类。」
一颗红色晶石突然映入我的眼帘。
形状圆润、色彩鲜艷,突兀地出现在杂乱的草丛中;我转头张望,在四周看见各色魔法石,一路连通远方及森林深处。那本该是个精密且大手笔的禁錮法阵,但魔力结构被完全破坏,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朝着精灵施了个防御术,毫不意外地,圣光之力一碰触到他,马上消逝得无影无踪。
「你打算一直把魔鎧虫皮带在身上?」我问。特兰萨没理会我,他让娜塔转了个弯,沿着石壁的间隙行走。
到目前为止,特兰萨还没受到什么严重的伤──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战士来得技术精湛。但他太高傲了,这样的人在战场上通常活不久;不论多么强大,他仍然是血肉之躯。
除非,他像我一样,被的意志所选择。
「你之前说的预言之书……是真的吗?你脑子里真的有那本书?」我忍不住问。
「哼,人类。」精灵说:「你们不论穿的是袍子或是铁甲都一样愚蠢。」
「所以,是真的吗?」
「精灵战士只遵从任务,这也是你我一同行动的唯一理由。」
「喔。」我说:「所以,是真的吗?」
「不是!」特兰萨不耐烦地说:「那本书还放在塔斯兰里!」
我想了想,「迪丝亚说过,塔斯兰德受伤了。这跟那本书有关吗?」
特兰萨不理会我。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受他影响,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
「是资纳费?兰索做的对吗?他是邪恶的黑法师,既然他跑到你们那没道里不放个诅咒什么的。」
「他不可能是不小心闯进塔斯兰的。他特意找上你们放了个诅咒,还带着预言之书,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关联,你们有解读出预言内容吗?」
回应我的只有精灵用石头磨刀的声音。
「若只是想杀人或进行献祭,不用千辛万苦突破精灵的防御,作为躲藏地点那里的确很安全,但隻身对付整个精灵族也不太实际……当然也许是预言导致他的行为,怎么想都觉得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理由,你们应该也不会得罪他呀──对了,你们有解读出来对吗?我似乎听长老说过,预言里曾提到我会进入塔斯兰德。」
「闭嘴!」特兰萨恶狠狠地说:「跟预言无关,精灵只信奉赛希恩,那种无凭无据的记载不代表任何事!」
「嘿,冷静点!我只是说它可能引导黑法师兰索的行动。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你可以不说关于精灵的部分,告诉我关于我的未来就好了──我会找到大贤者的对不对?长老指派你出任务,是因为知道我会成功对吧?」
我满怀希望地看他。偏偏在这时候特兰萨就是不理会我,只自顾自磨他的刀。
也许他不知道。我心想,关于塔多兰纳有个说法是他会依据看的人不同而显示不同视角的未来。如果看的人是个终其一生待在家乡的精灵,他所看到的也就只会是关于塔斯兰的种种;但特兰萨都跟着我出来了,他应该也会看到外界的情报吧?
这样想着,我忍不住追问:「你早就知道会遇上军队了?那个指挥官的过去也记载在塔多兰纳里?」
特兰萨哼了一声。
「人类的耳朵果然只有装饰用途。他一路上都在跟那蠢智者掏心掏肺,简直恨不得让别人知道自己过去是个糟糕透顶的间谍。」他说。
之后,不论我问了什么他都不再回应我了。
我无奈地闭上嘴,知道自己不能强迫精灵吐露任何他不想说的话;特兰萨只是自顾自地翻捡口袋。他这么做的时候,属于刀刃的金属光泽隐隐闪动──我常怀疑精灵的斗篷里藏了个空间袋,里头装了源源不绝的匕首。
「损失三把刀。」他说,语气有些僵硬;根据我过去的经验,这是精灵情绪低落的表现。
「要回去找吗?」我问。
「回去,然后再被包围一次?」特兰萨不客气地说:「援军很快就会到了──人类比熊还迟钝,但同时也跟蟑螂一样源源不绝!」他顿了顿,冷酷地说:「来几个都一样。」
我为精灵的话感到安心。紧接着,惊愕与羞愧让我的内心翻腾了起来。
我恍然想起刚从塔斯兰动身的那段日子。头几次我还会为同族的死感到震惊与悲痛,然而曾几何时,我不再细数精灵杀了多少人;比起那些人的性命,我更关心自己能否在一次次的战斗中存活下来。
那时候,我问迪丝亚,为什么是我?
迪丝亚说:「也许祂喜欢你。」
祂会失望吧。选择了我,我却让更多人因我而死;理想与抱负只是空谈,到头来,我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代价太大了。」我忧伤地说:「活着所付出的代价。因为我一个人的生命,让这么多人死去,我的同胞、同袍……」
「你后悔了?」精灵说。我转头看他,他也正看着我,浅绿色的眼睛锐利而专注。
「不。」我说:「我想活下去。」
那双眼睛一如往常,嘲讽地瞇了起来。
「偽善者。」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