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凉感觉身体重如磐石,连手指头动不了半分。
气氛凝重,坐在面前的义征已经完成了他的所有供述,正用没有温度的目光看着他。
他的脑子乱成一团,试图回想刚刚听到的一切的前因后果,眼前却不断地浮现俊流的脸,从过去到现在的,不同的样子和表情,但全是他。他的意识似乎想要通过这种走马灯般的回忆,去寻找那些最细微的线索,来想象俊流走上这条路时的心境。
那个胆小又脆弱的孩子,做出了他意料之内的傻事,这他早有判断。可他此刻却完全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由衷地理解义征那句“他和你完全是相反的人”的意思了,他完全接受不了俊流的选择。但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他极端地想要回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对抗整个世界。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这冲动已强烈得压倒了所有意志。
此时站在一旁的凌驹,也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对那个遥远的王子莫名的恨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沉在心底的是无法言喻的悲哀。若是作为一个贺泽的军人,他甚至对他升起了巨大的敬意。就算彼此从来没有过面对面的机会,但为了吉儿的幸福,宁愿放弃军人自尊的他,竟对上官俊流的遭遇产生了无比的同情。
“我知道的情节虽然已经可以解释整个事件,却还不完整,要知道更多的内幕,你得去问另外一个人。她就住在我那栋楼顶层靠楼梯的第一个房间。”义征的眼更加暗淡了一些,“俊流的妻子,是直接促成了这个悲剧的当事人,不过,她已经不说话很久了。”
即便身处幽深的地下室里,也能够感知地面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轰炸带来的震动不断撼动至地底深处,从通风口透进来的天光也被浓重的硝烟淹没了。凌驹明白基地里的士兵已经开始了反击,起义军即便是要配合着演一场足够逼真的好戏,但枪炮不长眼,在这么悬殊的军力之下,每拖一秒都会有极大的危险,再不撤退恐怕便会真的葬身此地。
“没时间了。”他不得不出声催促。
下一秒彦凉便站了起来,将手里的枪咔嚓一声上了膛。接着他上前一步,将枪口稳稳地对准了义征的眉心。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他望着这个已经卸去了盔甲和光环的男人,冷淡地问。可以说在他所代表的上官家的权威崩塌之时,彦凉内心已经放下了向他索要的所有债务,就像杀一个毫无关联的人那样,甚至不是出于愤怒和恨意,只是前进的必须。
义征交握着双手,仍然端正稳重地坐着,带着国王一贯的风度。他背部挺得笔直,像是一座沉静的碑石,纪念的虽然是逝去的事物,记忆的厚重和悠长却让他周身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气息。
额头触到冰凉的枪口,义征弯起嘴角,浮现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将接下来的话娓娓道来,一点也不担心随时可能被打断。
“上官家在这片土地上,古老得能够追述到五百多年前,一直都是贺泽的名门望族。我们曾经富可敌国,领导着国家的建设和管理,累积了很高的威望,建立起了统治的王权。虽然有明智的君主一直致力于限制这种特权,但是,这个家族里觊觎权力的人,一直都没有断过。越演越烈的权力争斗让上官家的荣耀不断蒙羞。”
“这种丑闻到了我这里,应该发展到了极致。当我发觉不管我怎样退避,即便像个透明人一样隐居起来,也不得不卷入权力的倾轧时,我便决心不择手段地夺取王位。那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让王权在我这一代永远地消失,我的后代将再也不用戴上这个荆棘之冠。”
“讽刺的是,我登基后没过多久,和悖都的战争就爆发了,为了更有效地调集资源,指挥军队,我掌握了更大的权力,变成了人们口中的独裁者,反而将王权推上了顶峰。”
“这群愚蠢而又弱小的国民,他们不断地哀嚎,不断地咒骂、质疑我的作为,但我作为国王,最大的责任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他们,保护这些在我眼里已经是符号、是蝼蚁的人。这责任是理所当然的,不容推卸。即便我拼死苦撑,甚至牺牲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我也必须担负它,这和我本人的意志无关。”
“轻易地放弃对大多数的责任,就是一个君主无法原谅的罪。”义征的眼睛明亮异常,在布满沧桑的脸上,就像萧瑟长夜里的两点明灯,“俊流他,在我身边长大的这些年,已经完全明白了我的立场,他不怕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魔鬼,因为他和我同样接受了这份责任。”
“可令我担心的是,这个孩子太善良了。看着他在十八岁的成年礼上,赤裸裸地向这个世界袒露这种善良,没有任何防备,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心怀芥蒂的目光在盯着他。我知道这是个糟糕的兆头,但这份单纯和热情,仿佛以为全世界都能靠他美好的愿望而获救。大概是我昏了头,我竟然被感染了。”
“我甚至在想,就这么让他理想主义下去也好,让他继续相信自己一定能创造光明的未来,让他继续爱这些愚蠢弱小的人们,也赢得他们的爱,就算成为上官家一个漂亮的摆设也好。那个肮脏而又残酷的王权,就由我这个做父亲的来葬送。”
“即便这样,你也高估他了。”彦凉轻哼一声,“他根本没办法胜任这个位置,今天的局面就是他硬要逞强的结果!俊流那小子,只适合当个自由自在的普通人,去过最庸常的生活,才有希望平安到老。不让他陷入这种矛盾就是最好的,否则他迟早会搞死自己!”
“也许你是对的。”义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虽然这最后一次袒露心声,是对着一个不能认同他的男子,但他也很感谢对方听完了全部。“我也不止一次憧憬过,如果上官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家族,我也能够为了自己所珍视的东西而活,不必被迫承担超过个人能力的义务,那应该十分幸福。”
“满足你的愿望。”彦凉脸上重新挂起了冷酷的笑容,扣住扳机的食指收紧起来。通风口的扇叶落在地上的光影交替在数着最后的秒针。
“我就是终结上官家的终结者,你们享受了几百年,也痛苦了几百年的王权,在我这里彻底结束吧!”
贺泽的最后一位国王看上去已经准备好了,他保持着那淡定的态,随后他的眼黯然下去,像是岁月的重量终于使得他的旅程疲惫不堪,即将进入灯枯油尽后的无限死寂。
“俊流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