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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阵前同宗生死射 忠义将军骨肉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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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天非闻言色变,忙截断安鸿道:「张枢密息怒!安鸿非朝廷中人,不知深浅……」

张浚抬手止住史天非,摇头道:「曲将军与我共事许久,我亦深知其为人!但王庶王节制三日一求见,称曲端谋逆、证据确凿。谋逆大罪,罪不容诛,我亦不敢怠慢。只得先将曲将军下狱,支应了王节制,待事情查清再做打算!」说到此处,忽轻「咦」一声道:「天非,你与吴经略久在军前,可听过有关曲将军的什么传言么?」

史天非面上一僵,嗫喏道:「我随吴经略自永兴军路前往和尚原途中,曾与原曲将军麾下、现叛将赵彬战过一场。赵彬他……赵彬他……曾在两军阵前称,曲端将军令他攻打蜀地,接自己回陕,欲投西贼处求一王爵……」

安鸿闻史天非之言,心中又记起城内百姓及守门将官言语,疑惑不语。一旁张浚冷哼一声,面浮怒容,自喃喃道:「竟真有此事!」

史天非心知不好,忙抱拳劝道:「赵彬乃是叛将,所言又只是一面之词,概不可信!天非只是据实以报,但心中却是不信此言……」

史天非正在急切,忽厅外一军士匆匆闯入,跪倒在地嚷道:「捷报!捷报!和尚原大捷!金军偷袭和尚原不成,只得列阵而攻。吴经略避其锋锐、多置弓弩,于山高沟深之地伏击金军。金军弃马步战、举步维艰、力不能支。两军酣斗三日、四次交锋。吴经略所部四战四捷,生擒敌酋泼察胡郎君,杀敌数千。金军大败,退守凤州秦州!吴经略联众军及熙河帅关师古发动反攻,前锋已近岔!」

厅内众人闻报大喜,适才心中阴霾虽未扫空,却也去了大半。军士方退出厅门,又有一军士闯入,跪地报道:「报!陕西细作传来讯息!金将完颜没立率败军直退至黄河以北休整,东路监军完颜宗弼率数万两淮金军精锐西进,并了金都统撒离喝及西路帅完颜宗辅之权,兵锋直指凤翔、大散关。」

军士尚未起身,又来一军士闯入跪地道:「报!陕西细作又有讯来!完颜宗弼以重兵护卫,遣发老弱及大批辎重东撤,回师北国,前部已过太原。」

这三番急报接连不断,使众人如处万丈波涛之中,心中急上急下,喜忧交替。三报毕,众人不知是否还有军报,皆静立以待。良久,张浚以掌加额道:「天幸!天幸!完颜宗弼不知我军底细,挥军北返。不然,以我数万久疲之师,安能抗金人纵横天下之铁骑!我无忧矣!我无忧矣!」

安鸿史天非闻言错愕,对视了一眼,各自微微摇头。史天非抱拳谏道:「张枢密,金人兵势未竭,又有援军大至,退兵一事恐是奸计!往和尚原及阴平道援助之兵事,仍是刻不容缓!」

张浚皱眉不耐道:「我自行事,还需你一亲卫说教?兵马我自会派遣,只是金人已退,便无需太急了!你二人退下吧,待一切准备停当,我使小刀唤你。」

安鸿见张浚闻报之后与闻报之前反差颇大,一时不明所以。想起来报之前曲端之事,遂拱手问道:「张枢密,曲端将军……」

张浚见安鸿拱手,斜眼去看,待听得曲端之名,不悦拂袖道:「你这草民,好不知进退!国家大事,岂有你说话的地方?今日喜庆,我不责你。退下!」

史天非见安鸿发问,拦阻已是不及。此刻见安鸿遭了斥责,却仍欲再问,忙将他拦下,眼色急使。安鸿无奈一叹,怏怏作罢,随史天非一同行礼告退。二人转身,尚未出厅,耳听张浚啜了口茶,吩咐道:「小刀,传我令。徙曲端至恭州置狱,命武臣康随为夔路提刑鞫治。」

小刀闻令,不应反惊道:「大人,武臣提刑之法废黜已久。更何况那康随盗用怀德军库金,为曲将军所劾,一直怀恨……」

张浚冷笑几声,不屑道:「即便是我等文臣,犯上谋逆之罪也只有一死,何况彼等武夫!曲端小儿,自我来陕便多有不敬!金军若不退,我尚有依仗他处。如今战事已停,留他何用?传令便是,偏恁多废话!」

小刀诺诺连声,飞步而去。安鸿见他越过自己身侧时,一脸凝重。想起适才听张浚言曲端之语,心头亦沉重起来。与史天非一同随领路军士来在客房,餐饭用罢,相对枯坐无言。史天非见他心绪不佳,劝慰道:「安兄不必如此,大宋文武殊途,便是如此了!我等武人阵前死战、抛头泼血,却敌不过他锦绣文章。」说到此处,觉得亦是无趣,遂叹气而不复言。安鸿苦笑问道:「曲端将军究竟是何等样人?」

史天非正色道:「曲将军长于兵略、威武森严,与吴玠吴经略皆有大名,并为西军之胆!那撒离喝与曲将军对阵时,见其军容严整,竟吓得放声大哭,至今犹被金人笑作’啼哭郎君‘。曲将军为泾原统制时,其叔父在麾下任偏将,玩忽职守以致兵败。曲将军毫不留情地将其依军法处斩,后跪于遗体前哭祭,并亲诵祭文,行侄儿孝道。将军治军如此,只可惜恃才凌物,更与文臣不和。」顿了顿又叹道:「张枢密与曲将军不睦已久,如今金军退,遂以权位谋私怨,构陷曲将军。只恨我却将军前之言相告,更多添了曲将军一条罪状,心内实在难安!」

安鸿沉思有顷,看了看窗外道:「史兄,天色将晚,可有兴趣出去转上一转?」

史天非闻言一震,面现犹疑道:「安兄你可想好了么?须连累了折指挥!」

安鸿道:「抗金英杰受构陷入狱,我既恰逢其会,怎能不闻不问。史兄,你身在军中,有法度约束,还是不要与我去了。大哥他此战后,无论如何,都要弃官位同嫂嫂上峨眉避世的。只是这援军之事……」

史天非打断道:「我理应随安兄同去,但援军事仍需有人从中使力。安兄切放心行事,问张枢密求援军就包在天非身上。」

安鸿喜道:「有劳史兄,那我这便去了!」话音刚落,屋外不远处便起了一阵脚步声。安史二人噤声静听,只闻那脚步声直来在房外站定,恭敬道:「史特使可在么?张枢密有请。」话声正是日间厅中那亲随小刀。

史天非答道:「有劳!请稍待片刻,我马上就来。」

屋外小刀道:「不急不急!史特使请自便,我在院中花墙处相侯。」言罢自去。

史天非待小刀走远,低声道:「来的恰好!张枢密定是问我些军前之事,我尽量答对久些,更言安兄身体不适在房中歇息。安兄办完事情,便回来此处,或可鬼不知。」

安鸿点点头道:「多谢史兄!但无论事情成败,我皆不再回了。史兄可将所有事推在我身,务必使援军成行!」看了看房外又道:「这个小刀直走到近处我才发觉,显是艺业非凡。若我不回,张枢密又疑在你身……以防万一,史兄可要多留意些个。」史天非颔首,双手与安鸿紧紧执了执,转身推门而去。安鸿又坐了盏茶时间,起身推开后窗轻身离开。

安鸿翻出院墙,寻了个小贩问明方向,负手往监牢处行去。行之未久,于一路口见许多百姓一面口称「去为曲将军喊冤」,一面与阻挡的军兵撕扯。那些军兵也不甚尽力,只是站成一排阻住道路,偶有百姓在身侧挤过的,亦装作未见。安鸿不愿生事,转过几条横巷让过军兵百姓、复向前行。算算衙门应该已在前方不远,忽闻到一阵浓郁的香粉味,侧头一看,身旁不远一店招上写着「秦记脂粉」四个大字。

多日拼杀、千里奔波,安鸿已将巧云临终所托书信忘在脑后,此刻见了店招,暗责自己糊涂。看看天色尚未黑透,遂转身来在脂粉店中。小街偏僻,店中一个客人也无,只一个掌柜在柜台处支颐昏昏欲睡,见安鸿进店,忙热情招呼。安鸿说明来由,将怀中信取出递给掌柜,行了礼便欲离去。谁知那掌柜见信一愣,对着安鸿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又将他让在一旁安坐、沏了茶水奉上。安鸿客气一番又欲离去,那掌柜却千恭万请让他稍候,自己却出了店门。安鸿以为掌柜是去寻主事人出面回复,自己也刚好对他说明巧云情况,谁知等了许久亦无动静。站在门口,见天已大黑,左右店家都已上了铺板。四顾无人,纵身登瓦,提内力、放耳目、探周遭,皆是市井常态,一无异常。

安鸿几个纵跃离了脂粉店所在小街,再三确认无人相随,遂抛开脑中疑惑,直往监牢掠去。来在监外高墙处,扯了衣角蒙面,视遍地守卫如无物,悄无声息地往牢里潜行。躲过重重侍卫巡哨,点倒了牢门站桩的两个兵士,摸进牢中。进门不远,安鸿便是一怔。空中弥漫着的并不是牢中应有的潮湿腥骚,而是一股皮肉焦炙的古怪味道;笔直的窄廊直通深远,廊路尽头墙上被熊熊火光映出两个人影,一直立于室内、一佝偻在笼中;站立者笑极畅快,困缚者做猛兽临终之惨声。廊路旁约有囚室二十,个个不空却皆是鸦雀无声。

安鸿心道不好,也顾不得隐形潜踪,如风般掠过廊路。路终左转,见一宽敞刑房,满屋弥漫着浓浓的烧酒味道。刑房正中生了一堆大火,火上吊着一个铁笼,已被烧的通红。笼中有一人,全身赤裸、口鼻封蜡,身上皮开肉绽、各处毛发皆无,手脚被儿臂粗的铁索锁在笼上,动弹不得。笼外站着一身材健壮之人,正一面发笑,一面将手中火把探进笼中、往笼中人身上烧灼。

笼外健壮人闻声回头,见有人蒙面潜入,心知必是来者不善,收回火把往来者面上一掷,急退了几步呛啷一声抽出腰刀大叫道:「来人!叛贼劫……」话未说完,只觉得一股沛然之力迎面而来,压得自己目难睁、口难言,便是呼吸亦极为困难。挣扎着向后躲避,才迈了一步,手中刀已脱手而飞,头晕目眩之中撞上身后石墙,再想动时,却连半根手指也移挪不得,喊话之事更是休提。

安鸿挥手制敌,就其怀中取了锁匙,急去救那笼中人。可那铁笼门锁处触手极烫,皮触则焦,竟不得开。抬眼望吊笼之索,亦是铁质,一时无可奈何。笼中人看了看安鸿,缓缓摇头。安鸿长叹口气,揭下蒙面布条,弹出几缕指风破去笼中人口鼻之蜡,抱拳道:「可是曲将军当面?安鸿来迟一步!」言语间看他满身皮肉俱已炙熟,稍做动作便有脱落,心中伤悔与不忍交杂,险些落泪。

笼中人长长呻吟一声,一股酒气自窍中散发。盯住安鸿轻轻一笑道:「正是曲端!我命将尽,壮士救不得我了!」安鸿见他情状,自知是实,无言以对。曲端笑一声,又叹一声,开口道:「壮士能于此危难之时出援手相助,足见侠义。曲某有两事相求,不知壮士可否……可否」说着话,皮肉又落,言语遂难以为继。安鸿忙道:「曲将军只管言讲,安鸿万死不辞!」

曲端闭目喘息片刻,开口道:「笼外那贼子名为康随,今日初至时待我以上官之礼,以救我早出牢狱为由,赚我写了病状文书。适才……适才折辱我时,他对我言讲,欲凭那文书布告我病死牢中。曲端可死,却不能死于贼子构陷,更不能死的如此窝囊……」

安鸿见他每说句话,身上皮肉便少一分,忙截断道:「曲将军放心,我必竭尽所能,使将军死因大白于天下!」

曲端再喘了几口,道:「曲端死有两憾,其一不能见中原恢复、鞑虏扫空,心深恨之;其二,便是难舍我那爱马铁象……铁象……铁象应已被张浚那厮收在府中。壮士若是不能取便罢了,若是能取,可否将它送与西军吴玠?我与……我与……唉,就是如此罢!拜托壮士!」

安鸿见他说到后来,身上肉落如雨,亦不愿他再说,忙抱拳郑重应道:「安鸿谨尊曲将军之命,定然办好将军托付之事。无论年月,除死方休!」

曲端欣然一笑,闭目道:「安鸿!好!好!不想曲端临终,还能交到如此一个侠义好友!」说到此处,不顾己身,仰天长笑。俄顷,又痛的咧嘴喊道:「酒来!酒来!」

安鸿知曲端命不久长,闻声怀着心中悲怆四处寻找,瞥见身后不远刑具桌上竟然有坛有碗。曲端见他讶异,呵呵笑道:「适才康贼先灌了我满腹烧酒,才将我放在火上炙烤,故此有酒。现下我五内已焚、筋肉皆脱、定无生理,安壮士予我口酒,送曲端上路罢!」

安鸿叹口气,满盛一碗,不顾铁栏灼臂,将酒送在曲端嘴边。曲端一饮而尽,欣喜道:「曲端终死于侠义英雄之手!多谢!」言罢九窍流血,凄然而亡。

安鸿静立,垂首为曲端默默守哀。正悲伤难过间,地上被安鸿制住穴道、扔在墙边的康随忽一跃而起,冲到廊道上一边狂奔一边大吼道:「来人啊!安鸿劫杀曲端!安鸿劫杀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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