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鸿知他性情,只得忍笑正容道:「师父教诲徒儿多年,徒儿尚不知师父名讳。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故此想……」
道人不耐烦道:「记好记好,为师名为江左。」
旁边王三闻声一怔,脱口而出道:「师父,你收我为徒时,不是自称姓甘名河的么?」
道人大叫道:「我在甘河收你,自然是叫甘河。我在江左遇见他,自然该叫江左!有何不妥?」
安鸿王三面面相觑,结舌摇头。道人看了看二人,道:「有事快说,我反身走时哪个再敢叫我,我便一掌将他拍成扁平!」
安鸿王三再不多言,齐齐恭敬行礼道:「师父路上小心,徒儿恭送。」
道人胡乱摆了摆手,牵上孟舞蝶,拂袖而去。待出得庙门,也不知从道袍中何处摸出一柄伞来撑在自己头上,侧头对孟舞蝶嘀咕道:「只得一把伞,你会尊师重道对吧!庙里那两个小子一天到晚正正经经,没半点趣味。待我得闲,定去给你寻个极有趣的师弟回来顽耍……」师徒二人一说一听走进雨幕,话音人影渐渐隐没,消失不见。
王三摇头苦笑,见安鸿亦带着苦笑看来,忙行礼道:「师兄有礼!我姓王,名中孚,因在家中行三,故师父一向喊我王三。久闻师兄大名却不曾谋面,如今一见,果然英武不凡。」
安鸿回了礼,正在谦让,刚醒过来的史天非坐起问道:「出什么事了?」
安鸿闻声赶忙扶他起身,探查内息,王三亦在旁相助。一番扰攘之后,安鸿方对史天非说明适才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将巧云舞蝶二人背负之事尽数隐去。三人围坐火边,自叙年齿,惋惜舞蝶,慨叹兵争,指点山河,谈的甚是投机。安鸿与王三同门,性子又差相仿佛,故颇为相得。说话间见王三虽是年纪轻轻,却志存高远,一心抗金救民,人品亦是无可挑剔,遂心中一动,探手入怀,取出贴肉藏着的布包,交在他手上道:「师弟,布包内是我义兄折翎与嫂嫂巧云共创之八门箭阵密谱。我下山时,义兄嘱我将这密谱传授给可堪托付之人。师弟你聪颖多慧、品性纯良,又是一心御金保宋,实乃习此密谱的不二人选。我想代义兄将这阵谱传了与你,望你妥善保管、勤加研练,日后抗金之时,定可助你功战倍之!」
王三不敢接,连连推辞,见安鸿情挚意切,方接过布包,郑重道:「王三定不负折翎大哥与师兄重托!」
安鸿点头道:「义兄托此密谱与我时曾经言道,此阵可不拘泥而用,当使其视人数之众寡所变化,结军营之阵列以抗敌。另有数种变化之法不及录在谱中,只与我口耳相授。来,我亦口传给你!」
史天非听到此处,伸了个懒腰道:「折腾了一宿,我也累了,先去打个盹,安兄天明时再喊醒我吧!」说罢自去一边捂耳躺倒。安鸿对他感激一笑,招了王三附耳,将下山前折翎所传变化之法全数背给王三。王三听一遍,闭目默诵半刻,再重复给安鸿听时,竟只错了几字。安鸿再教一回,王三便已错漏全无,如稚子得了玩具般迫不及待地启布包去看原谱。安鸿见他专注,遂悄声走到史天非处瞑目小憩。再睁眼时大雨已停,天边红日初升,光亮自破碎窗格中照进庙内,现出瑞彩千条。身旁史天非犹在呼呼大睡,王三站在庙中一手持谱,一手不停在空中比划,虽然眼廓发黑,却是精奕奕。
王三见安鸿起身,跳着几步跑来他身边,兴奋道:「师兄!折翎大哥与巧云嫂嫂真乃大才!此密谱所载连同师兄口授变化之法融会贯通之后,其威力实不可限量!」说到此处,一把抓住安鸿手臂问道:「师兄,我方才想到,此阵或可不用弓箭而转用其他兵刃,杀敌之效应是一无所异。临阵对敌,分合之间,数人可合一,一人即如数……不过,这战力相若兵士,或是功力相若的武林中人却是难寻……」
安鸿听他说法,先是微怔,明白后又是压不住的欣喜。夸赞几句,又叮嘱几句,王三却只是如痴如醉,捧着密谱喃喃自语。安鸿见一旁史天非已被吵醒,遂拍了拍王三肩头道:「师弟,先将密谱收好,来日方长。天已大亮,我与史兄重任在肩,亦该赶路去兴州了。师弟,你接下来要去何处?」
王三小心翼翼将密谱包起,如安鸿般贴肉藏好,正色道:「师父带我出来时,说让我见见战场残酷,教我懂得保命之道。可自中原陕西一路走来,我却只见到金人残暴,黎民受苦,更坚了抗金之心。昨夜听师兄说吴经略正率兵在和尚原浴血奋战,我想去助他一臂之力!」
安鸿颔首,史天非却在旁道:「吴经略处虽是正当金军锋锐,但此刻众军归心、初战告捷,和尚原不远处又有大散关互为犄角,想来应是守御无碍。杨政杨将军眼下正在和尚原北的箭筈关上,若是金军大举进攻,那处应最是紧要。王兄弟若是有心相助,不如持我的腰牌直奔箭筈关助杨将军。杨将军最初乃是以箭手身份从军,精谙弓箭之术。王兄弟身怀箭阵之法,在军前向杨将军请益,岂不是一举两得?」
王三闻言喜道:「史大哥所言甚是!请史大哥借腰牌与我,我这便上路去箭筈关寻杨将军!」待接过史天非腰牌后,又郑重一礼道:「多谢史大哥!师兄,你我就此别过。待击退金人,我去诸葛砦中寻师兄问安。到时还要请师兄为我引见折翎大哥和巧云嫂嫂,我要当面谢过他二人传谱之德!」言罢,再行一礼,飘身远去。
安鸿闻听王三提起巧云,心中一阵难过,又想起被师父带走的孟舞蝶,又是愁上眉梢。举手看了看手中剑,细细嗅去,似乎还残余淡淡清香,一时游天外。史天非以为安鸿担忧王三,拍拍他肩膀道:「金人虽是势大,但我军兵扼险据守,短期内定是无碍,不必挂怀。求援事大,你我这便启程吧!」安鸿颔首,整束衣装,与史天非急急行去。
不几日,二人已来在兴州城外不远,心喜未过,便看见迎面来了一群群携儿牵女的百姓,个个形色惶惶。史天非拉住一汉子问道:「你们是从兴州城中来么?这是要去哪里?」
那汉子背着个大包,满面急色,挣扎了几下见甩不脱史天非,只得停步答道:「都这个当口,还恁多话来问!那姓张的狗官十几日前闻听金人南下,吓得屁滚尿流,带了全数军马逃奔阆州去了。城中富户,大多随军去了,只留下我等穷家在城内待死。适才城内传言金人到了,不去山里暂避,还真的在那里等死么?快松开些个,那金兵个个青面獠牙,是要吃人心肝的,可不能顽笑!」
史天非一愣松手,那汉子扭头就跑。安鸿在旁将那汉子说话听了个分明,登时心冷如冰。史天非拉着安鸿退在路边,看着路上逃难的百姓,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安鸿长出口气,问道:「自此处至阆中,约需几日?」
史天非凝重道:「怕是比和尚原至此处还要多上三五日。」
安鸿道:「战场之上多你我二人,于事无补。为今之计,只得再赴阆州一行!百姓既传言金兵已至,你我便在城周仔细搜索一番。」说到此处,见史天非面色疑惑,遂微微一笑道:「退金兵不能,抢马却是不难!」
史天非恍然道:「好!咱们走!」
*** *** *** ***
「好,咱们走!」
佟仲霍地起身,望着满身泥土,正大口喝水的十二,郑重一礼道:「重围已有六日,虽有山果野兽补充,军粮却也将尽了。十二兄弟,不想你真能在山中探出路来!有劳!」
十二尚未说话,陆小安在旁冷冷道:「此路通往何处?可是奈何桥么?」
佟仲皱眉,拦住欲怒的十二,问陆小安道:「陆队正,此话怎讲?十二独自一人,不辞劳苦,五日不眠不休探得往通阴平山砦小路路途,你可是信他不过么?」
陆小安将十二上下打量了一番,转对佟仲道:「金军众多,却只是围而不攻,我本已心疑。前日你在此处休息,我轮值在前守御。山下金营中有几名宋人来在军前,声言若是举军降金,门人十二又安然无恙,便可保我等万全。我记得十二走时,曾说过‘ 我门中暗记'' 一语。我乡人又认出,那些宋人是谷道中劫营时,围在折合身边之人。敢问十二,这门是何门,那些宋人与你又有何阴谋?我军在谷道中一路急赶、从未耽搁,金军何以来的如此之多、如此之快?未被围困之时,你声称按暗记行走,便可至小路路口,斥候所至之处却是断崖绝壁。此时又说有路可行,我怎知究竟通去哪里?又该如何信你?」
陆小安说话间声音渐冷,手也缓缓摸上刀柄。他身后十余人,皆是同村从军的汉子,见陆小安摸刀,也各自戒备。其余轮休军士虽是面面相觑,心内多半也都信了陆小安言语,把眼光聚在十二身上。
佟仲听过陆小安言语,心中也起了好大疑团。十二自忖此时说破孟门之事亦是无人相信,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见佟仲面现犹疑,心急之下拉住他肘袖道:「佟大哥,我受折将军差遣,与安公子破金营、历万难方到和尚原,怎么连你也不信我么?」说到此处,又转头扬声对众军道:「安公子单剑守营门、挡住叛军之事,你们当中应有人亲眼所见,此刻都忘了么?那时我亦曾与刺杀吴经略那人缠斗,险被他杀死,你们也都不记得么?我若怀有对宋人不利之心的话,早就趁那时一剑杀了吴经略,众军溃散、入蜀门户大开,岂不好过如今只陷在此处几百兵马?」
见众军中历那夜者与身边未历者交头接耳、疑惑不定,自己目的已达,遂转在佟仲耳边悄声道:「孟门确有其事,但折将军安公子全都知晓的。长……云夫人就是我孟门之人,诸葛砦亦是我孟门的。如今孟门举砦同心、听折将军令抗金之事千真万确。孟门中人之间多有误会,却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清。佟大哥,带援军救砦为要,其他事我慢慢说给你听,待你见了折将军一问便知真伪……」
佟仲举手止住十二,拉过一名亲厚军士,指十二问道:「他可是与安公子同来和尚原的?」
那军士点头答道:「是!救援军马临行时,安公子还特意将他喊到身旁嘱咐了一番的。平叛之事,亦是实情。」
佟仲颔首道:「好!陆队正,我信我家将军与安公子,故此亦信了十二兄弟!佟仲以项上人头为他及新探之路作保,山砦危急,请陆队正速沿新路救援!」
陆小安松握刀之手,踟蹰道:「不是我信不过佟兄,只是我麾下数百兄弟性命皆在我一念之间,故此不可大意。昨日,我已遣得力斥候沿着十二留下暗记去寻他。按道理,十二回程时,应该相遇同归。此时,却是杳无音讯,委实可疑……」
十二打断,急道:「你胡说,我根本就没有碰上你所说的斥候……」
此时,一卒自山前奔来,大吼道:「陆队正,昨日那几人适才又来在军前,欲寻……寻十二说话。我等依队正吩咐,称十二已死。那几人听后大哭而去,走时哭喊着什么王堂主之女、小师妹一类的言语。此后不久,金营中忽生骚动,前营拔营而去,后营接替围山,小路上似有援军开到,纷乱中却没有军兵顾着山上,我等可要趁此机会突围么?」
陆小安眼珠一转,正要说话,山后却又传来扰攘。定睛看去,乃是前日所遣斥候分众而来。斥候近前行礼道:「陆队正,属下随暗记寻去,多半日便出了山中,来在一条小路上。在路上行了一阵,认得是粮队往和尚原去时走过的。路上并无金军行进痕迹,特来回报。」
陆小安闻报,霍地转身,拔刀指十二怒道:「你往探通山砦去路,却直通到去和尚原山路。不过半日之途,却六日方归。山前金军前寨拔营,定是你与之串通,欲往此路前后夹击。你还有何话说?王堂主女,小师妹,你到底是谁?居然敢来我军中做金人细作?」
十二惶急辩道:「你的斥候寻错路途了!我探路时,先前错了方向,误撞出山。后又返回再探,这才找到回砦之路。我是女儿身不错,我父亦确是砦中堂主,可这与援军行路丝毫无关……」
陆小安冷笑一声,打断道:「如此说,你便是承认了与金营中那几个宋人勾结,断我军退路!」言罢,一刀向着十二砍来。
十二无奈,只得拔刀相迎。佟仲在中间左拦右挡,意图将战团分开,但陆小安沙场历练出的刀法比十二厉害太多,局面遂渐渐变为二人联手敌陆。其余军士在旁,与佟陆二人亲厚的分别聚在一处,泾渭分明、剑拔弩张。
陆小安以一敌二,渐失上风,虚晃一刀跳开道:「佟仲,事到如今,你仍信这细作么?」
佟仲将十二挡在身后,答道:「我信的是我家将军与云夫人!」
陆小安道:「此处八百同袍性命,眼见便被此细作断送,你可要分得轻重!」
佟仲道:「我家将军正在诸葛砦守御绝不会错!将军所守乃是入蜀阴平小路之要冲,守着的乃是所有蜀中百姓性命!」
陆小安长出口气道:「我断然不会为此谎言满口之人的一面之词而率军至未知之地,行不知真假之事!」
佟仲怒道:「十二你信不过,箭营你信不过么?我家将军你亦信不过么?」见陆小安默而不语,长叹扬声道:「好!那你我便分道扬镳!信我箭营,愿与我共赴山砦,御金狗于入蜀要道者,过此处来!」
此言一出,兵丁半数皆凑在佟仲身后,多为吴玠麾下曾历富平之百战精兵。陆小安先遣了适才那报信军卒去山前聚拢军士,方沉重道:「箭营指挥乃是府州折家的折翎,在凤翔时,杨队将曾对我言讲,府州折家降金已有年余。你等在军前,竟无半点耳闻么?」
佟仲闻言,面上青红交替,欲辩无言。身后众军之中,默默离去者有之,激愤喝问者有之,怒目唾弃者亦有之。待山前军回,随佟仲之人,仅剩百余。山前军中一弓手,自凤翔跟随陆小安直至此处,与数十箭手一同立于佟仲身后,问陆小安道:「陆队正,吴经略命你率军赴阴平山寨援护折指挥,莫非你竟要抗命么?临行时,吴经略曾训示,蜀中安危或就在我等一行,你忘记了么?你我在军,但听命抗敌,怎得如此多衡量?」
陆小安眉头微皱,若有所思。在他身后,一亲历了和尚原叛乱的刀牌冷哼一声道:「当官的皆是嘴上说的好听!百姓只是讨生活,管他治上是金是宋!曲端将军倒是心念百姓,张枢密又是怎么对他的?吴经略与张枢密交好,此次派我等去山砦,多半亦是张枢密之令。那蜀中安危,怕只是骑在我等头上作威作福的官老爷的安危罢!」
陆小安闻言,心中念起于家乡避难时所经所历,不由起了一阵厌恶,刚刚绕上心头的那丝顾虑尽数消失,转身向后扬声令道:「弃此山,随斥候抢出探得新路,回和尚原助吴经略抵御金兵!是非对错,吴经略自会分明!我总不能带同你等,依难辨真假之言,枉送性命!」说罢,抓了斥候,当先便行。
众军轰然应诺,不多时皆消失在林木深处不见。佟仲心中虽是坚信自家将军,却对眼前情势及方才陆小安言语仍存犹疑,愣愣站在原地不动。十二见状,往山前看了看,回身对佟仲跺脚甩手道:「罢了,说与你知!我生就女儿身,虽是自幼在孟门中,却并不在意什么家国大事,只是想和长公……你家云夫人一样,寻一个如意郎君,两厢厮守。那日安公子单剑屠金营,真个英武无双。自那时起我便已……喜欢上了他!此次在原上出发前,更是与他约了生死相守!就算是我会害众军,害箭营,害你家将军,总不会连自己心上人也害了去!我言已尽,跟不跟我走随你!」言罢,双颊绯红,只觉得心中脸上,火烧也似。既不敢看佟仲,亦不待他答话,自顾自往林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