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弓人毫无犹疑道:「他本是云夫人身边使唤军汉,在富平与我家将军失散了的。此次出砦,云夫人特意嘱我寻他一寻,好歹是个使唤熟了的,能寻到自是最好。」
汉子在一旁只是定定的望着持弓者,就等发现不对便一刀劈那女子去,这一番对答虽听了入耳却顾不上质疑。倒是持弓者几句谎话说完,已是汗湿后襟,正在暗暗责怪自己莽撞:今日之事,能自保已是云夫人丝绦福泽,保这汉子更是风险极大。事先又未与汉子对供,若是妖女问他时问出纰漏,这条性命就算交待于此。汉子若是个伶俐人,顺我所言骗过妖女还能捡条性命,不然今日荒村便是丧命之所。好在金兵进军的消息已经传回给将军,今日虽不知为何蒙了心般非要救这疤脸汉子,但只凭他是小种相公亲随便也值得舍命一救。
持弓人这厢心念电转,那边的女子却已笑的花枝乱颤。一对酥胸跟着身子悠悠颤动,让人目眩迷。持弓人以为谎言被识破,将右脚缓缓向后准备发力向女子跃过去,却听得女子笑言道:「哎呀,真个笑死奴家!刚刚还在寻思,怎么这荒村之中竟能让奴家遇到如此上佳的炉皿,却原来是她遗失了的身边使唤人。也罢,我不与她争抢。今日之事,就此揭过了吧!只是可惜了我的两服药引。青脸小子,我有句话,你回去说与你家云夫人听。让她早作决断,莫再迟疑。我在屋中取了衣物自去,你们两个若有胆便在这里歇宿了吧!」
女子说到「身边使唤」几个字的时候,淫邪的笑着加了重音。持弓人听她对自己敬重的云夫人如此不敬,不由气串两肋、脸色闷红。可女子说完便轻身遁走,穿屋取物后几个纵身便消失不见,全没给他反唇相讥的机会。他咬着牙暗自寻思:我与几位兄弟临行时,云夫人亲手系上丝绦两段,并千叮万嘱不能随意摘下,更不可拆开重系。我听从夫人言语,今日果然救了一命,想来夫人定是知道此间有妖女行事。这妖女的话语中,透着与云夫人的熟稔,可是却又不怎么相敬。云夫人端庄持重,这女子淫语浪行,怎会彼此熟稔呢?前几日所遇妖女追上我便行礼,才让我射杀。今日这个厉害的怎么却全无一丝敬意?
持弓人思来想去正不得要领,却见汉子纳头拜道:「在下陆大安,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持弓人回过来,赶忙上前搀扶:「哥哥可折杀小弟了,你我同袍,自该相互扶持。在下佟仲,乃是府州折氏家将。此时妖女行踪未明,你我先寻个安稳处再叙话不迟。」
陆大安不理佟仲搀扶,硬是磕了头才起身大笑道:「妖女走时,曾问你我是否有胆。若依我之间,就在此间歇息便了。没的坠了锐气,让妖女笑话。」
佟仲听陆大安说话,亦是豪气顿生,心里更是生出几分仰慕。再思及妖女去前种种,想是必不再返,于是也开怀道:「好,就依哥哥。」
二人携手入屋,眼睛一扫,触目一片狼藉。陆大安窥视时候倒地的男子已经变的全身枯槁,而另两个男子则是咽喉开裂,血溅当场。佟陆二人虽见惯死人,不以为异,却也暗叹女子的狠辣并庆幸今日之事。二人搭搭抬抬将三具尸首放置屋外,又推倒土墙掩了,待回到篝火旁放松下来才觉得满身疲累。火上的狍子向下的一面已经焦糊,陆大安将其取下,将向上的一面抛给佟仲,自己嘘着手对着焦黑的狍子啃的不亦乐乎。佟仲身上的水囊里存有暖身的烈酒,二人几口下肚,暖意上涌,惊魂初定。陆大安要称佟仲为恩公,佟仲死活不肯,只愿兄弟相称。于是二人又叙了年齿,这才热络的交谈起来。
佟仲适才听了陆大安和那女子说太原、富平,这才放箭相助。现在女子已去,诸事无虞,就抱了打探的心思问道:「那阵子听哥哥答妖女话时,说什么太原、富平,尸山血海,小弟才知晓哥哥是西军同袍。却不知哥哥在哪路军前厮杀?」
陆大安听闻,先是哈哈一笑,继而重重叹了口气道:「不瞒兄弟,哥哥这半生只爱枪棒刀剑。少时在洛阳家乡不更事,逞快杀了镇中泼皮,逃家在外。奉宁军前撞见小种相公,因我是同乡,得了老人家亲切,收归帐下使用。靖康时,小种相公勤王不成行,受朝廷命援太原。相公所带军兵,本就是朝廷拆散打乱了的,时常将令出了中军便断了。那时节在榆次,援军失期、赏赍不至、臂弓矢亦尽了。右军前军那群腌臜的鸟人居然溃了,反而冲动相公中军营盘。最后在相公身边死战的,只百余人。我最后见相公时,他中了三箭一枪,血染白须,眼见是不成了,犹自大呼报国、杀敌不止。金狗被相公一杆枪杀的狠,不敢进逼,只是在外围射箭。相公他就,他就……」
陆大安言及此,七尺的昂藏汉子竟是泪眼盈盈,泣难成声。佟仲思及当时惨状,也是心头沉重。拍着肩背细声安慰许久,陆大安才续道:「我与几人往相公那里杀去,却反被金狗困住,身上都受了些刀剑。身边的一个重伤兄弟被金狗一槊挑起,掷往另一个金狗马前,那个金狗再挑起,以此取乐。我大怒冲去欲夺,却无奈金狗人多,反而脸上挨了一刀,被砍翻在地。待我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候,满地狼藉。百余弟兄,多半都倒向同一个方向,相公应该就在那边,可怎也寻不到他的尸首……」
陆大安再次洒泪,佟仲心下凄然,却再也找不到安慰的词句,只好往下问道:「后来呢?哥哥又是如何到了这里呢?」
陆大安闭眼忍泣道:「那时我也难辨方向,只知道拖着身子走,以为必死的。谁知天可怜见,竟让我撞进了乌金山的一座寺庙。我伤势太重,又心切着杀金狗雪恨,挣扎了几年方始大好。出得山来才知道中原大半已被金狗占了,连东京都被打破了。我心下正是万念俱灰,却又听闻咱们西军在张枢密手里复振,便又起了屠灭金狗、为相公和弟兄们报仇的念头,径寻到邠州投军。路上遇到几个面熟的在榆次溃了的前军,那些鸟男女居然千好万好的在环庆军中。他们劝我同他们一道在环庆赵哲军中吃粮,却吃我一顿好骂。腌臜面皮羞臊,便纠缠要动武,被我砍翻几个。恰恰杨政杨将军经过,问我缘由,打了我二十军棍绑我入他军中。我先是不服,后来入他账中方知他父与小种相公相交莫逆,前绑我实为救我。杨将军问我做何打算,我言欲多杀金狗为小种相公报仇。杨将军便遣我随他帐下杨队将做刀手。我本以为此去定能雪榆次之恨,谁知在富平我等死战,却又是那些狗贼所在的环庆赵哲军先溃。我随杨队将断后死战,只想把这百多斤舍了去多杀些金狗,离了这个小人当道的鸟世间,追小种相公去。杨队将以为众寡悬殊、招呼大家缓缓后撤时,我却冲前突阵。本以为断无幸理,可居然刀枪加身还是醒了来。你说这贼老天为何偏要留我独活?为何要留我独活?」
说到此处,陆大安激动万分,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遒劲的胸膛,流泪捶顿不已,脸上刀疤无比狰狞。佟仲见他身上疮疤处处,几无好肌,思及他所经历两场大战及自己在富平战中所失袍泽,亦是怆然,一时默而无语。不过又想起今日不知怎的,非要违了自己的谨慎性子救他,却不想救得如此英雄汉,又是一阵庆幸,一阵欢乐。
良久,陆大安渐渐平复,叹口气对佟仲歉然道:「哥哥是个厮杀汉,愚鲁顽笨。心里想到便气忿难忍,徒惹兄弟跟我气恼了。」
佟仲见他说的郑重,赶忙摇手将心中所想说与陆听:「哥哥至情至性,对小种相公忠心不二,小弟是极喜欢的。哥哥这样说,可是把小弟当外人了!实不相瞒,小弟因随我家将军襄助折家二叔破复叛的宋江,而后赴江南游历。太原战时,赶回欲为国效力而不及。听哥哥方才叙述,已是让小弟后悔莫及。可富平战时,小弟随将军同在杨武显麾下箭营效力,居然不知哥哥就在身侧,真真是让小弟深憾了!」
陆大安听佟仲言讲,面色数变。先是重重颔首,面有喜色;继而疑惑抿嘴,似微有不屑;待听到箭营三字时,却像突然想起什么,霍地立起身来,大声道:「兄弟射,又是在箭营,更是提及破宋江事,那兄弟家将军莫非是连珠箭射死花荣的折翎折将军?」
营官只是指挥,远称不上将军。佟仲不知在陆大安心中,除了对自己的顶头上司的衔职清楚以外,别的全然不知。文官自是枢密、太师,武将只有相公、将军。见陆大安听自己对指挥称将军便也自然而然称将军,且色间敬佩异常,不由又多了几分亲近。言语间却自傲道:「正是!那时我家将军方得折家二叔点拨,箭法初成。哥哥也知道我家将军?」
陆大安嘿然抓住佟仲双肩,一把灌将起来道:「有眼不识啊,有眼不识!当年小种相公与我说过,折家诸子,唯遵正公之弃子可称佳儿。杨将军杨队将,哪个不对折翎将军赞不绝口?富平阵上,那泼天的箭雨射倒金狗,可算的是例无虚发,不都是折翎调教?」
佟仲双肩被陆大安一双大手抓的酸麻,却被他的言语挠到痒处,咧嘴笑道:「正是我家折将军调教。手且松些个吧,小弟禁不起哥哥力。」
陆大安哈哈一笑,继而叉手喟叹:「若榆次有折将军,定能射退金狗,怎还会有那场祸事!」
佟仲闻言亦叹,黯然道:「战场之上,各部协力,奋勇杀敌方可,怎有一营一队扭转战局之事?我箭营五百弟兄,个个英雄,富平一败还不是十不存一!」
陆大安愕然瞪眼道:「我冲阵时,箭雨犹在。听兄弟说话,莫非箭营最后竟……竟吃了金狗的亏么?」
佟仲的眼睛再次红了起来,愤愤道:「营盘前面的刀牌手先溃,让金狗杀至我营前。折将军虽带我们且战且退,但我等最擅弓箭,近身搏杀却是稀松。金狗人砍马踹,营中死者无算,逃亡路上伤者亦多半死了。待云夫人接应我等退至诸葛砦,连将军在内,只余十三人了。」
陆大安惊道:「什么?箭营都是如此,那我西军岂不是损失殆尽?」
佟仲摇头讪笑道:「怎会?死的都是你我这等死战的,退走的只是逃散了。待翌日军旗一竖,又是大军一支。开始在剿宋江、折家二叔劝我家将军从军时,我还曾暗暗腹诽将军为何不愿立男子功业,如今看来却是将军有先见之明了。」
陆大安几一生都在西军,听闻佟仲讪笑,心中满是不忿,可想及自己所历两次大战中那些溃散的兵士和他们无耻的嘴脸,心中又是一痛。再想到佟仲虽入军伍稍晚,可目下亦是西军,满嘴的咒骂竟是说不出口,只好怏怏坐倒。一阵风吹来,火光飘忽,照的他脸上阴晴不定。佟仲与陆大安顶撞了几句,心中怨气稍解。抬头见陆大安呆坐无言,心中生歉,将酒囊掷过去道:「哥哥再喝几口,你我便就着余火歇一宿吧。明早我继续往西寻一阵,寻不到便回砦复命。哥哥要向哪边去?不知是否同路?」
陆大安接过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听闻杨队将在凤翔,我要去随他再杀金狗。兄弟是寻人还是寻物?不知我能否帮上忙?」
佟仲道:「哥哥幸亏遇上了我,不然就撞进金狗的怀里了。」
陆大安道:「怎么?」
佟仲道:「小弟这次是奉将军将令出山打探消息的,现下刚从凤翔那里来。金狗已经占了凤翔,正四处劫掠,杨队将定是不在城中的。我在路上见一小队金狗带着一车财帛往北去,便跟上去瞧瞧。这队金狗很是机警,为首那人身上似乎带着什么紧要物事。入了夜我用迷药放翻了他们,想要将那物事夺来,谁知为首那金狗竟然出恭躲过了迷药。我近身功夫不如他,便一直远远坠着用箭射。那厮手段倒也真的了得,直到今日傍晚才被我一箭射中。我双腿追了他的马儿一日,气力不济,又想着他必死,于是就慢行了几步。谁知等我寻见他的尸身时,只见衣襟散乱,分明是有人从他怀中将东西搜拣走了。我往前继续寻了一阵,便到了这村子,见哥哥被妖女迷惑,又听见哥哥说太原、富平,这才放箭救人。不想这妖女比我前几日射死的厉害许多,幸好云夫人丝绦相助,你我总算是逃得一命。」
陆大安听佟仲说至射中金狗时,便已知事情竟真这样巧,佟仲寻的东西就在自己身上,但却只是呵呵笑未曾开言。待到佟仲疑惑的看着他将事情讲述完毕,这才哈哈大笑,将今日事一说,便探手入怀将那黄绢铜印取出,双手托着笑道:「这便是你在找的物事了!为兄手痒,却让兄弟好找。」
佟仲闻言,又惊又喜,见到陆大安手中之物,一怔接过。将黄绢缓缓展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气息渐渐粗重,从头至尾再看一遍,面色苍白。陆大安见他情状,便知有异,忙关切上前拍肩道:「兄弟,怎么了?」
佟仲被他拍的一抖,铜印从手中滑落,咕噜噜滚到一边。陆大安俯身捡印,只听佟仲颤声道:「这……这次祸事泼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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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人内侵,诏提秦凤兵入援,未至而敌退,乃以二万人守滑……于是诏师中由井陉道出师,与古掎角,进次平定军,乘胜复寿阳、榆次,留屯真定……约古及张灏俱进,辎重赏犒之物,皆不暇从行。五月,抵寿阳之石坑,为金人所袭。五战三胜,回趋榆次,去太原百里,而古、灏失期不至,兵饥甚。敌知之,悉众攻,右军溃而前军亦奔。师中独以麾下死战,自卯至巳,士卒发臂弓射退金兵,而赏赍不及,皆愤怨散去,所留者才百人。师中身被四创,力疾斗死。
——《宋史·列传第九十四》
方腊之叛,用第四将从军,诸人藉才,互以推公,公遂兼率三将兵。奋然先登,士皆用命,腊贼就擒,迁武节大夫。班师过国门,奉御笔捕草寇宋江,不逾月,继获,迁武功大夫。
——《宋故武功大夫、河东第二将折公(可存)墓志铭》
时金帅兀术犹在淮西,浚惧其复扰东南,谋牵制之,遂决策治兵,合五路之师以复永兴。金人大恐,急调兀术等由京西入援,大战于富平。泾原帅刘锜身率将士薄敌陈,杀获颇众。会环庆帅赵哲擅离所部,哲军将校望见尘起,惊遁,诸军皆溃。浚斩哲以徇,退保兴州。
——《宋史·列传第一百二十》
克行在边三十年,善拊士卒,战功最多,羌人呼为“折家之”。……从子可适,字遵正。可适未冠有勇,驰射不习而能。
——《宋史·列传第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