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姐喜欢吃茶点?”她似乎听了很高兴,“我们家的厨子非常擅长做西点。何小姐尝过便知,不比外面的差呢。而且,在家总比在外面要随意些放松些。是不是?”
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她又继续道:
“关于路上交通,何小姐亦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会叫司机接送。”她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善。
再推辞下去,倒显得自己多心了。遂答应下来。
从来也没有想过,还会再次去Lee的家。
车行一路,只觉往昔仍历历在目。仿佛是弹指一挥间。现在和过去,一门之隔。但,被隔断的,又岂止是时间?人人只道物是人非最伤感,殊不知,物是人是心已非才更刺心。
车窗玻璃上,映出的还是一年前那张脸。忍不住暗叹,容颜倒还没来得及改变,可身遭的一切,却已然变迁。
还是这一程路,还是这一部车,只是目的地并非——从前。背道而驰地,越来越远……,终于,
——再也回不去了。
途中,我向司机打探:
“今日接送我,会不会搅乱你的工作?”
“我的工作就是这个。”他一丝不苟地开着车。是相当认真的职业态度。
“不,我是指,假如家中有人需要外出怎么办?”
“现在只有太太一个人在家。”
怎么会猜不到?明知而故问,是因为冥冥之中,期望会有一线生机吧?
车子在熟悉的别墅前停下来。台阶上,Lee的母亲持笑迎候着。
“何小姐,路上还平安吧?”她延我入大厅。
“Karen说你来过一次。可惜当时我不在。”她带我走进厅旁一扇偏门。那里是一间小小的餐室,大概一家人的日常便饭便在此食用吧。此间布置并不奢华,入眼皆是一些较为别致的小摆设,很生活化。也很家常温馨。
“你既来过,也就不算是客了。”她微笑着坐下来,“就当是在自己家。随便些。”
餐桌上,早已摆好了水果盘和茶点。待我坐下,她亲自替我斟茶。
“是今年的新茶,你闻闻,可香?”
果真清香扑鼻。茶香随着氤氲的蒸汽,化身为一条小小的光滑的蛇,袅袅地钻入鼻孔。并,萦绕不绝。
“口感很不错呢。”虽然对茶没有什么讲究,但上好的茶,第一口,便使你有回归自然如临山野之感。泉水之清冽,树木之幽香,空气之新鲜,泥土之芬芳……
“喜欢吗?”她的笑,发源于心。
“喜欢的话,走时我包一些你带走喝吧。”她说,“我这里有好些。”
我谢过她。
“来,尝尝这个香菠酥,是我们家的特色甜点。”她夹起一块小小的金三角,放到我面前,“是我做的,Karen非常喜欢吃。不是特别甜,但胜在口味不腻,而且,没有加牛油,多吃亦不会发胖……”
看着她,哪里有一点外人想象当中“敬而远之,难以亲近,端起架子”的富家太太的“普遍形象”?
十足就是一位居家妈妈,忙前忙后,殷勤地为远出归家的儿女张罗着,一心一意地只想将他们美美地狠狠地喂饱。
“怎么样?我今天特地多烤了十分钟,因为松脆焦黄些入口才会化。”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很好吃。”我一连吃了三块。
“我没有夸口吧,我们家的厨子西点做的还可以呢。”她笑微微地说。原来“我们家的厨子”是指她自己。
“你爱不爱喝花茶?”她忽然想起什么,问。
“偶尔也喝。”
“我前些时候正好做了一些。”她站起来走开去。房间角落站立着一只一人高的黄梨木餐橱。她打开橱门,取出一个玻璃罐子。回来。
“是玫瑰花。”她把盖子打开,送到我眼下,“当初刚摘下来的时候还带露珠呢。我每一朵都挑过。粒粒饱满。外面卖的,很多花苞都蔫了。我这些是自己种的,就在房子后面的花园里。其实,女孩子喝点花茶对身体很好……”
我一面听她讲述花茶的保健功效,一面心里思量:
奇怪,这半天,她也没提邀我来的用意。
“李太太,你的儿女很有福。”候她说话间歇,我微笑道。
“哦?”她含笑望着我,是么?
“你那么细心照顾他们,还有一手好厨艺,他们一定很恋家吧?”
“哪有的事,两天不往外跑,Karen就说自己要发霉了,说一定要出去晒晒太阳。”她摇头笑。笑中多少有些无奈。
“他们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家。”她微微地叹口气。掩饰不住,一丝落寞爬上眼梢。
良久无语。我唯有低头饮茶。
“何小姐——”她又再次开口,神色很迟疑。
“嗯?”
“你知道——Karen近来和杨逸文先生在交往的事吗?”她说得很慢很小心。同时悄悄观察我的神情。
闻言一愕。
这问题,未及防备。
只知道Karen和杨逸文有来往。然而,听她语气,两人似乎已超越平常友谊?
“这,我并不太清楚。”我实话实说,“我和杨逸文也只是偶有见面。”
“我最初以为你是杨先生的女友。”她为自己的误会而腼颜。
“不是。我姑父和杨逸文的父亲认识,所以——”
“杨先生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是吗?”她如前温和。
“是的。”
“是因为生病还是——,何小姐,我并不是想打听他人的隐私,只是,既然Karen现在有意与他发展,作为一个母亲,总想多了解一些。你能理解吗?”
“嗯。”我点头,“不过,这件事,我真的不方便替他回答。因为,是他的家事。但我想,你自己去问他,他应该不会介意。”
她只浅笑着,一口一口地缓缓品茶,并不接话。也没看我。
她有足够的耐心等。既然来了,又怎么能不看主人面。她的殷殷待客,不会一无所获。她心里有数。
一时间,大家默不作声。空气也仿佛有了无形的压力,朝着身心逼过来……,熬不过这种窘迫的,一定兜底说了。她多少是见过一些的,所以在这种时刻,相当沉得住气。
“Karen说不定也知道。”我迂回道。
她还是微微地笑着。没有立刻开腔。
待饮尽最后一口茶,她才说:
“我很担心Karen。”
眉间有忧色。
“Karen和杨先生,实在是相差太多。”
“你是指——家庭背景还是——?”我不很明白。看她,并不像是嫌贫爱富的人。
她未有直接作答,却问我:
“何小姐,你觉得人和人交往,什么比较重要?”
什么比较重要?一时间,也难以马上分出丁卯:礼貌、信用、尊重、真诚、热情……
唯有笼统地回她:
“很多。”
“我以为——,”她停顿一下,道,“应该首推真诚。你说呢?”
又道:
“何小姐,看得出来,你是一个不善于奉承拍马讲虚话的人,所以今天我才放心与你谈心。”
她何以看出我是这样一个人?我们不过见了那么一两次面而已。她如此首肯我,也许,只是想我将杨逸文的家事全盘交待?
“Karen和杨先生认识了这大半年,对杨先生来说,Karen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像一本完全摊开的书,程度也不深,很容易就看尽了。但,对Karen来说,杨先生就高深莫测了。这大概也正是Karen喜欢对方的原因之一吧。可是,对我们做父母的来说,这并不是什么优点。”
“你是怕杨逸文骗Karen么?李太太,其他我不敢说,但能担保一点,杨逸文绝不是那种轻福烘便混吃混喝的人。他有稳定的工作,前途也明亮,本人也很勤奋上进——”
“何小姐,我没有贬低杨先生的意思。”她截断了我的话,“说实话,我本人很喜欢他。但是,这是两码事。喜欢他,亦不代表毋庸多去了解。”
“李太太,这点我懂得。他父母的事,并非我刻意不肯说,只是其中的内容,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讲明白。”
“嗯。”她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又问:
“你刚才说,你姑父和杨先生的父亲认识?”
“其实应该说是和他现在的养父,也就是他亲生父亲的弟弟认识。”
“听Karen说,杨先生还有一个妹妹?说是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医院治疗?”
“嗯。不过最近已经很有起色。”
“杨先生的养父是从事什么的?”
“是经商,具体做些什么生意,也没有细问过。”
缄默几秒,她微笑道:
“何小姐,谢谢你今天陪我说了这么多话。我很高兴。”
送我出门时,她说:
“你说的也有道理。有些事情,旁人的确不能越俎代庖。或许,改天我应该亲自去拜访一下他的家人。”
“他们一家待人都很热忱。一定很欢迎你的到来。”我宽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