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哪里吃?”走进电梯间,杨逸文把目光集中在我脸上。似在研究。
“随便,你做决定好了。”我不知怎么,竟有几分心虚。
“港岛有一间很不错的意大利餐厅,我本已在那里定了位,可惜——这么迟才碰面。”
“——”
“现在去也晚了。”他抬手看看表,“路上最快也要一个小时。”
“那就在附近吃吧。”我意欲弥补,“我请你。”
挑一家其貌不扬的餐厅,一踏进去,便被一股热浪包围。温暖而潮润的空气里,混合着菜肴和人体的气味。里面坐着的,大都是些衣着随便的普通市民。他们互相不关心,也相互不理睬。昏黄的灯光下,他们吃得豪爽粗鲁且兴高采烈。
置身在那种喧闹混杂的氛围中,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连那块污渍斑斑的桌布,看来都亲切。在这里,谁都不必再装模作样,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无论说什么,都不要紧。
“我想,今天下午你失约,不是因为不识路吧?”他语含戏谑,“听你伯母说,你一早便出门了。”
“很抱歉,我没有说实情。”
“下次若要移花接木,希望能够给些暗示。”他隐去笑容,“不要让我很被动。”
“Diana来找我,说想与你谈些事情,但又不肯定你是否会见她,所以请我做中间人。”
“你可以拒绝。或让她自己联络我。”
“一桩小事,能帮则帮之,何况朋友。”
“我尚不知,你是她的朋友。”
“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并不躲避他的目光。
“朋友最易欺骗,这话你可听过?”
“我并非故意瞒你。但既然答应了Diana,便不能食言。”
杨逸文不语。看得出,他很有些怏怏不悦。
“看来她的直觉是对的。”我自言自语。又用眼角偷偷瞥他。
“什么?”
“你不想见她。”我直面他,“她早料到。”
“是。我不想见她。不过,原因和她本人无关。”
那么——
“其实,我和她在幼年时就认识。”杨逸文悠悠道,“所以那次在Karen的生日会上,才有似曾相识之感。”
“幼年时?”这么早?
“那时人人都叫她小菁。不过,后来我们便没见过面。所以我不知她已改名作Diana。”
“你们是邻居?抑或同上一所幼稚园?”
“不是。她父亲蔡永健和我生父相识。我小时候,两家常来往。”
“后来为什么没联络了?”
“没有为什么。”杨逸文语调突然硬生生。
未几,又平定心绪继续道,“我曾经对你说过我父母起家创业的事,你还记得?”
“嗯。他们为了公司呕心沥血,不意想后来遭受八七年香港大股灾。”
“那年我十二岁。还记得股灾刚起时,仿佛地震突如其来,又如同火山爆发,叫人措手不及。短短一日,股价便下跌百分之三十三,很惊人吧?不少人还浑沌不知,以为不过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还等着云开日出的一刻。哪里会想到,股市一挫再挫,终至崩盘。生父在商界有不少朋友,其中一位,靠股发家,身家过千万。股灾临头,因舍不得亏本抛售,一月过后,资产贬值一半。”他摇头,“那一年,人人都疯狂而绝望。自杀事件日日新闻都有报道。”
该放手时不放手,以为还拥有,其实早失去。盲目认为自己不会输的下场,是输得更惨烈。
“那么,你父亲的公司……”
“也亏了好些,不过,好在他肯当机立断忍痛割舍,所以公司不致一溃到底。”
“你父亲的事情,我听我姑母也说过一些。”
“哦?”
“说他——后来被最好的朋友欺骗,想不开,所以——”父亲的自杀,对于杨逸文来说,一定是不堪回顾的创伤。
杨逸文哑然了好一会儿,然后勉力提起精神:
“生父一向体惜员工。股灾过后,不少公司采用裁员的方法来缩减开支。但是生父他不肯这样做。为了尽快让公司恢复元气,他四处筹集资金。他的最好的朋友这个时候来找他,告诉他有一条途径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吸聚大量款项,且自己已经试过,行之有效。”
是什么途径呢?钱来得要快要多,当然只能是“取之于民”。他的最好的朋友为他出谋献策,用现金及礼券回赠的手法,诱市民供款。对外声称,但凡参加者,只要供款两万多港元,一年过后便可获投资款的五倍现金回赠,同时还可获得相应的积分回赠,积分可兑换礼券或者现金。
股灾中的亏折,使不少市民急于翻本。此举一出,趋之若鹜者众。投入少,产出多,谁不愿意?大公司资本雄厚,也是使他们全无戒心的因由。
哪里想到,后来竟然会被人以“诈骗”罪投诉。且是在将所集资金全部放出投资之后。此时市面又谣言突起,说该公司在海外投资颗粒无收,惶恐不安的市民们于是天天围堵公司周围,要求公司马上归还钱款。顿时,四面楚歌。
最后,惊动警方出面调查,公司上亿资产冻结,连累自家祝葫亦遭银行收回。他两头无路,唯有选择自杀。
我想起杨逸文的话——朋友最易欺骗。因为是朋友,所以很放心。背后遭冷箭,连回手之力都失掉。
“你父亲的那个好朋友,我猜是——蔡永健吧?”
他闻言一怔,“你怎么猜到?”
他并不知道,我对此事一点不“寡闻”。前前后后,我也得了不少蛛丝马迹。正如一幅拼图,开始支离破碎,渐渐地,就显出全貌来。
“生父真是认错他!”杨逸文愤恨道。
“诈骗罪,这么严重吗?”
“罪名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整个社会舆论都针对我生父,指摘声不断,更带质疑他人品。那段时间,生父几乎没有朋友来往。”多么可怕,三言成虎,百般辩解都无用。好端端的一个人,被莫名地定了罪,永世不能重生。
“Diana来找你,叙的就是这个旧吧?”
“她其实对这些事情并不知道。她来找我,是因为她想确定我是否就是她小时候认识的那个人。”
他于是向我讲述下午会面Diana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