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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初到葫县(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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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大娘道:“嗨,我家这巡检是世官,祖祖辈辈儿传下来的,哪是他的本事?”

叶小天道:“大娘,您这话,侄儿觉得可不对。祖上传下来的官就叫没本事?难道还非得辞了官,凭自己的能耐再从头打拼?谁都有祖宗,有不服气的让他祖宗也去百战沙场挣份功业回来。再者说了,有个好爹就一定没出息吗?当世名将戚继光、俞大猷,不都是世袭的武官么?戚将军是世袭指挥佥事,十岁的时候就继承他爹的官职,成了当朝四品武将了,谁敢说他是靠老子,自己没有真本事?”

叶小天这张嘴哄起人来就跟灌了蜂蜜似的,把个叶大娘说得眉开眼笑。

叶大娘拍拍衣襟站起来,笑道:“你们先坐着,妾身先去做饭,一会儿把你大哥喊回来,好好谢谢你这位救命恩人。”

叶大娘平日里养尊处优,虽已年过四旬,却是皮肤白皙,身材珠圆玉润,加上慈眉善目、和蔼热情,叶小天巴不得在这雅致的小院里和这个风韵嫣然的本家大娘多聊会儿天。

可水舞只想赶紧去寻杨天王,不想在葫县多作停留,私下里便悄悄扯了扯叶小天的衣襟。

叶小天只好站起身道:“些许小事,大娘您太客气了。看您眼睛还肿着,好好歇息一下吧。我们有事要去县衙,就不叨扰了。”

叶大娘很是喜欢叶小天这个年轻英俊、能说会道的本家侄子,奈何叶小天执意要走。

叶大娘此时两眼红肿,确也需要休息,便也不再挽留,亲自把他们送出院子,指点了县衙的方向才回去。

叶小天和水舞带着瑶瑶一路前行,拐过去一条街,再往前穿过两条胡同,前方一条长街赫然就是方才那场混战的现场。

长街上的混战已经结束了,叶小天看到有些头破血流的人正被同伴七手八脚地抬走,也有人捂着血葫芦似的脑袋自己找去药铺里裹伤抓药,而那些做生意的人已经卸下门板、支起货架,拉着长音儿吆喝着招揽生意,好象从不曾发生过什么。

叶小天见了这般情景,不禁啧啧称。果然如那卖药的汉子所言,此地民风剽悍,大概真是把打架斗殴当成了家常便饭,所以一场大战刚刚平息就迅速恢复了秩序。这种缺少官府制约的地方固然容易生出是非,但是自我修复的能力也极强。

葫县县衙比叶小天见过的县衙都小了一号,这个县衙门口也有石狮子和拴马桩,同样比起其它地方要小上一号。若不仔细看,那县衙的大门倒像一家店铺似的,作为一个衙门实在有些寒酸,不过门内也有照壁和仪门,有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意思。

县衙二堂上,葫县官员正济济一堂,比起每日“排衙”时只有佐贰官到场不同,此刻葫县所有的首领官也都到了。

葫县掌印正堂、七品知县花晴风,极清朗儒雅的一身气质,年仅三旬便做了一县正印,说起来在宦途上算是意气风发了。只是这位县太爷此刻一脸的苦大仇深,比“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艾典史还要忧郁。

县丞孟庆唯和主簿王宁作为县太爷的佐贰官,坐在花晴风左手一侧的座位上。孟县丞慢悠悠地啜着茶,王主簿不断地捋着胡须,一副穷极无聊的模样。

佐贰官这边本该还有一个有职无品的典史坐第三把交椅,奈何本县典史之位空缺久矣,新任典史艾枫未到,所以这座位也就空着了。至于三班班头、六房长吏,虽然也是佐吏,却没资格参会。

另一侧的是首领官和杂职官,坐在首位的是本县儒学教谕顾清歌、训导黄炫,两人虽然权力不大,但是在这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年代,他们理所当然地坐了首座。

他们之下便是本县巡检罗小叶,也就是叶大娘的儿子,二十多岁的年纪,生得倒是极雄壮,可一身戎服下却没有几分霸气,世代屯田戍守在此,早消磨了他的锐气。在他之下,又有驿丞、税课大使、县仓大使等不入流的杂官。

花知县阴沉着脸,郁郁寡欢的声音道:“各位,三年大考之期就要到了,本县实户口、征赋税、均差役、修水利、劝农桑、领兵政、除盗贼、办学校、德化民、安流亡、赈贫民、决狱讼等等方面,实在乏善可陈呐,诸位何以教我?”

堂上众官员眼观鼻、鼻观心,无一人答话。

花知县愁眉微微一锁,望着王宁道:“王主簿,你负责的税赋,上收了几成?”

王宁咳嗽一声,轻轻捋着胡须道:“赋税么……我贵州全省税赋尚不及江南一县,一向依靠朝廷赈济。收不上来不稀,收得上来才叫稀呢。倒是赈民方面……大人,咱们还得向上头请求赈济款啊……”

花知县无力地扶住了额头,王宁乜了他一眼道:“不过嘛,本县在实户口方面,倒是有些政绩。”

王主簿掏出一本帐簿,慢吞吞地翻了几页,咳嗽一声道:“三年前,我县实有户口625 户,平均每户人口6 人。现在我县实有户口911 户,平均每户人口近6 人……”

王主簿所说的户口是不包括苗疆番界的。尽管葫岭已经建县,设了流官管理,但当地少数民族依旧在极大程度上自治。所以尽管他们占了当地总人口的七成以上,还是只需向朝廷笼统地报个寨数、族数就行,其人口增减变化,朝廷根本无从掌握。

总算有点好消息了,花知县精一振。孰料孟县丞冷笑一声道:“这些人口可不是自然繁衍增长的,而是我县处于驿路要道,渐有流民在此定居。随着这些人定居本县,需要赈济的贫民灾民多了,偷窃、抢劫、斗殴等事件也多了。”

孟县丞加重语气道:“三年来,我县盗贼、狱讼案件逐年递增。如今尚有大量案件积压,要么无法破获,要么无法把罪犯逮捕归案。户口增加?嘿!嘿嘿!有什么可夸耀的?”

这位孟县丞与那位王主簿是针尖对麦芒,一向不合。

别看对葫县百姓来说,县衙基本上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可毕竟还有点职权,于是也就有了利益之争。

掌控本县的这三把交椅,坐首位的花知县无根无底,纯属傀儡。

县丞兼管着讼狱,用现代的话来理解,典史如同公安局长,县丞就是兼任的政法委书记,是典史的顶头上司。孟庆唯一方面利用治安大权控制了屯军及其家属之外的当地汉民,另一方面和当地一个有名的豪强相勾结。花知县虽有印把子在手,却奈何不了他。

王主簿与占本县人口绝对多数的彝、苗两族关系非浅。花知县带着朝廷寄予的厚望来到葫县,三年来没有打开丝毫局面,其中不无王主簿从中作梗的缘由,此人根本就是那两大部落的权益代言人。

花知县叹了口气,略带希冀的目光看向本县儒学教谕顾清歌,问道:“顾教谕,本县的文教方面可有什么建树?”

顾教谕道:“大人,县学这三年里就没有一个学子可以通过考试成为生员的。实际上,本县不要说秀才,就是连合格的童生和蒙童都寥寥无几。现如今在县学里读书的几乎都是‘官生’……”

县学的生员有两个渠道来源,一个是考试考上去的生员,一个是品官子弟和外夷部族首领的子弟,按照朱元璋当年定下的规矩,他们免试入学,属于一种特殊的“义务教育”。

迫于太祖皇帝的御旨,当地部落首领们不敢不送儿子来就学。但这班小魔头基本就是来走个过场,不要说读书了,不闹事顾教谕就烧了高香了。

顾教谕唉声叹气半晌,忽然抬起头道:“对了,年初本县刚刚迁来一户人家,男子名叫徐伯夷,此人学识极为出色,如今已是本县生员。我县这些学子中,将来若能有一人中举,那也必是此人。此人当初并未决定要在本县定居,是老朽求才若渴,特意许诺,只要他肯留下,每月破例领廪米六斗。这个……本县文教上能否有所建树,可全靠他了。”

花知县木然而坐,已经无力吐槽了。

巡检罗小叶见这模样,摸了摸鼻子,也开始了他的述职。

罗小叶是巡检,而巡检是武官,隶属贵州都指挥使司,再往上就要归兵部管了。但是他和普通的军队又不同,平常要听从县太爷的调度,勉强算是县太爷的下属。

只不过这许多年来,当地屯军及其家属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团体,如同一个独立王国。当地官府对他们的影响力极其有限,而他们的事情一般当地官员也不用负责。如此一来,花知县对罗巡检的话就更不在意了。

“唉!葫县情形复杂,朝廷诸公并非一无所知。就算我大考不及格,想来朝廷也不会对此全然不加考虑,罢官应该是不会的。若只是贬官调离,我也认了,虽不甘心……唉!”

手下的官员还在向他汇报着工作,花知县已经在考虑他的未来了。

叶小天带着水舞和瑶瑶走进县衙,心中满是疑惑。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县衙门口居然连个站岗的人都没有,或者不知道站岗的官差溜到哪儿去了。

进了县衙之后更是难得看到一个人,远远的曾经偶尔见过一个衙差书吏模样的人,还不等他上前问话,那人就晃着身子闪进了一处签押房,根本没有理会他们这一行人。

叶小天站在院中发了一阵呆,对水舞道:“此地与中原大不相同,便是这县衙也透着种种古怪。依我看,咱们还是走吧,马上去铜仁,不要管这里的事了。”

水舞讶然道:“那……艾典史等人的事咱们就不管了?”

叶小天道:“艾典史既来赴任,一旦久不报到,官府必然查问,到时一定能找到他们。你不要忘了,那山口还有死马和破碎的车辆,很好找的。”

水舞忽然想到一事:“叶大哥,咱们在鹿角镇搭艾典史的车来此,镇上的人知道你的底细。如果咱们一走了之,官府来日查问艾典史下落时,恐怕你就要成为最大疑凶了。”

叶小天一下子被她点醒了:以官府中人的操行,一位朝廷命官在他们的辖境之内遇害,这可是极重大的一桩案件。到时候官府若破不了案,难保不会让他背黑锅。不如及时报案,先给自己定下幸存者兼报案人的身份。

想到这里,叶小天欣然说道:“果然是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你的话很有道理。”

薛水舞听他说疯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她发觉自己薄薄嫩嫩的面皮正在变得越来越厚,至少现在听他这么说,已经不害臊了,只是习惯性地轻啐他一口,连反驳都懒得。

叶小天四下一张望,径直走向方才有人闪入的那间签押房。到了门口探头往里一看,就见门口挂着“户科”两字,堂屋里坐着两个人正在对坐弈棋,一副偷得浮生半日的悠闲模样。

叶小天马上跨进门去,向两人唱个肥喏,施礼道:“两位先生,小民有一桩大事,要面见知县大老爷。”

其中年岁颇长的一人马上起身,退出签押房,顺手从门边抄起一把扫帚,哗啦哗啦地扫起了长廊,原来此人是衙门里负责清洁的杂役。

依旧端坐不动的那个人四旬上下、容颜清瘦,他也不看叶小天,起身往里间走,摞下句话道:“随我来!”

这签押房一进门是会客的堂屋,旁边穿糖葫芦似的还有几间耳房,叶小天随着那人走进第一间房。那人在公案后坐下,俯下身子,用力地吹了一口气,桌上、案牍上、文房四宝上登时尘土飞扬。

叶小天摒住呼吸,心道:“这户科究竟是多久没开张了?”

那人直起腰,懒洋洋地瞟着叶小天,问道:“你有什么事,是造户籍、过户,还是迁转?”

叶小天道:“先生,小民只是路经贵县,现有一桩大案子,要禀报给知县大老爷。”

那人乜着他道:“知县老爷是你想见就见的?说,什么事儿?”

叶小天道:“本县新任典史艾枫艾大人,路上遭了山贼,被杀了。”

“咳咳咳咳……”那书吏一口气没顺下去,呛得一阵咳嗽,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惊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叶小天道:“贵县新任典史艾大人,半路遇贼,死了!”

那书吏瞪大眼睛,骇然看着叶小天,不敢置信地又仔细询问了一遍经过,终于相信了叶小天的话。那书吏怔了片刻,便急急闪出书案,对叶小天道:“快!你跟我来!”

那书吏引着叶小天冲出签押房,水舞、瑶瑶正站在院中。那书吏一见水舞俏丽的姿容便是眼前一亮,不过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典史遇害的消息,却也无暇多看。

负责洒扫的那个老苍头听说这年青人要见县令,也不晓得他是什么身份,还在那儿装模作样地扫着地。地面已经很久不曾扫过了,反正县太爷平素不来此地,地上厚厚的一层灰。

老苍头也不洒水,抡起一把大扫帚扫得烟尘弥漫。户科书吏捏着鼻子道:“行了行了,你别装模作样了,赶紧让开,我有大事要去见县尊老爷。”

老苍头急忙往旁一闪,那书吏就带着叶小天,捂着鼻子穿过长廊,往二堂里闯去。

二堂上,税课大使陈慕燕向县太爷汇报了一下本县可怜的税收情况,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述说起了税丁们的血泪史。

葫县不是农业大县,在农业上收不到多少税赋,本县的税收主要依赖商业和运输。因为本县是从云南到湖广的驿路要道中的一段,所以这一段的过关税收就成了本县的主要经济来源。可是这段驿路的运输,几乎完全掌握在本县豪强齐木手中。

这个齐木是屯田戍边的军户后代,齐家在本地两百余年,也算是一个坐地户了。他的父亲当年在一次事故中为了救当今巡检罗小叶的爷爷罗老巡检而死,从此齐家就成了罗家的大恩人。他的哥哥继承了军职,他则自谋生计,召集一群脚夫,干起了运输的买卖。

因为有巡检司做后盾,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后来渐渐成了气候,如今俨然是本县第一豪强。原本他要仰仗巡检司,现在他势力极大,又是罗家的恩人,就连巡检司都被他压了一头。

齐木的势力盘根错节,已成葫岭一霸,和本县彝、苗两大部落三足鼎立。税丁这种生物,在无权无势的小民眼中无异于猛虎,在他眼中却是小猫小狗,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不过双方原本也没什么交集,税课司哪敢找他的麻烦?不过花知县前两年一直是无为而治,眼看到了大考之年,他才如梦初醒,想让政绩好看些,于是给税课司下了收税的死命令。

由此一来,税课司就只好硬着头皮收齐木名下那些产业的税,和他们起了冲突。前不久陈慕燕手下的几个税丁刚被齐木的人打过,现在还在家里养伤,医药费都没地方出。

孟县丞与齐木沆瀣一气,听陈慕燕在这里告状,心中冷笑不已。他心里清楚,花知县毫无实权,根本就奈何不得齐木,这税课大使也不是真要告状,只是在诉说委屈推卸责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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