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露橙随手接过,欠身施礼,回头对应风色道:“言妹妹畏生,怕不肯移往别处更衣。可否请诸位师兄在院外护持,也好让言妹妹安心些个?”言下之意是要清场。
运古色正欲反口,应风色举手制止,正色道:“此地处处透着诡异,众人不宜分散。我等到对厢暂避,也顺便让运掩师兄更衣,屋里若有异状,师妹大声呼喊即可。”取下运日筒,转出匕首:“如此应可防身。切记臂甲匕首不可有损,少时我再详细解释。”
江露橙将筒匕攒在手里,似更宽慰了几分,不禁点头。“多谢应师兄。”
厢房的门窗俱损,江露橙把门扉竖直,勉强遮挡于门框前;两扇窗里,一扇还连着轴枢,堪可闭起,另一扇早被运古色打得稀烂,江露橙索性凭窗而立,用身子挡住一小部分的窗孔。屋内未见墙影晃动,那“言妹妹”不知避于何处着衣,亦甚耐人寻味。
运古色自于左厢更衣,应风色与龙大方待在廊间,说好一人盯着院门,一人盯着大殿,龙大方思不属,频频拿眼偷瞄江露橙。倚窗支颐的少女倒也落落大方,视线交会之际,总报以甜甜一笑,毫不扭捏。
“露橙……江师妹真是漂亮。”胖书生喃喃道。
“当着众人之面别喊闺名,好歹加个‘师妹’。”应风色忍不住提醒。
即以他的眼光,江露橙也算貌美如花,此际静下心来打量,发现她眼距略宽,琼鼻在五官的占比稍嫌大了些,但巴掌大的猫儿脸轮廓分明,形如菱角的微噘上唇鲜滋饱水,整体仍在美人的范畴之内。
“啊,没了。”身畔传来龙大方失望的咕哝,窗边不知何时已无江露橙踪影,约莫是梳头去了。应风色拍他背后竹架权作安慰,赫见手染殷红,以为龙大方受了伤,但红渍略微刺鼻,却非是血腥气,凑近一闻:“……是朱砂。”扫过月光皎洁的庭院里,见砚台扣于青砖,底下漫开大片乌渍,掠前蘸指细辨,果是朱色而非墨色。
“怪了。”龙大方随后而至,这才发觉有异:“怎会是红墨?”
应风色心念微动,又掠至大殿阶下的香炉旁,沾满红墨的手掌往斑剥朝天的炉底一抹,刻痕吃入朱渍,显现出符篆似的花纹来,但灰泥填污,仍难悉辨。“龙大方,把那块砚台拿来!”
龙大方依言捧过,应风色用袖子抹了抹炉底,把残剩的朱砂倾入,朱液在鎏金刻痕间漫开,显现出一个掌心大小、似八卦又似两仪无极的繁复图形。
“这是……雷法!”应、龙方二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脱口齐出。
术法中所谓之“雷法”,最初是脱胎自道门建醮所用的雷法秘仪,聚集施术者体内的先天阳气于极小一点,常用于点燃线香、火烛,乃至符箓黄纸。
名目听来威风,实际上的效果却引人发噱。与其说中看不中用,倒不如说就是专门为了唬无知百姓之用,才生出的旁门伎俩,施展的要求极低,只消在掌心正确描绘出术式结构,凝气聚,在一定的距离内,便能使易燃之物起火,火绒、硝石尤佳。
“兰若寺”里出现朱砂墨、雷法符篆,考虑到燕赤霞的道士身份,也不是太不合理,但两人在其中嗅到浓浓的使令气息,怎么看都像是为解令安排的伏笔。
但这个雷法术式是反刻在香炉的底部,左右颠倒,恍若镜映。刻反的符箓是没用的,与乱画一气没什么分别,益发猜不透是何用意。有鉴于阴谋家随随便便在一间破败的地藏王庙外竖起石碑,就说是兰若寺,布置燕赤霞隐居之处时,信手刻错了一枚雷法符篆,似也是合情合理的乌龙失误。
但不知为何,应风色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偏偏又说不上来。
“什么雷法?哪有雷法?为何是雷法?”运古色压在两人背上伸头探脑,饶富兴致。他换了身杂役僧常见的灰色海青,外罩木兰色的五条衣,龙大方有杀错就没放过,拼命抖起头发的包袱,两人唇枪舌剑吵闹不休,直到江露橙牵着一名女童走出来,忽然双双失语。
江露橙重新穿好紫绸诃子白绉裙,臂间还真挽了条薄纱披帛,月牙白的缎鞋几与裸露的脚背肌肤同色,梳顺的乌浓秀发挽成了俏皮的坠马髻子,仙气十足,绣像本里的绝色少女聂小倩走出,也不过如此。
少女已是艳色逼人,女童却丝毫不逊,难想像“美艳”与“稚龄”两种相悖的质性,竟能在一张小脸上融合得如此自然。与江露橙仙气底下隐约浮动的野性诱惑不同,女童精致的脸蛋让人既爱又怜,仿佛稍稍用力些个,就会不小心将她捏碎了似的。
她的衣着款式与江露橙相类,只是改成翠绿鹅黄相间,如此活泼的用色却被卷起数叠的薄纱袖子、拼命穿高以免下摆拖地的裙裳等,弄得活像女儿偷穿娘亲的衣裳,说不出的古怪。
女童容貌虽艳,身材却是不折不扣的幼女,比江露橙矮了大半个头,仅至应风色胸口,牵着江露橙、死命躲在她身后的娇怯模样,目测不超过十二岁,实际年龄可能要更小些。
最令人恼火的是:她手上竟也戴着破魂甲,坐实了九渊使者的身份。
羽羊搞什么鬼?这么小的孩子抓来做甚?应风色简直不敢想像女童惨死的画面,回才发现自己紧捏拳头,龙大方与运古色的面色也不好看,显然都想到了一处。
“……杀千刀的死羊头,我肏!”运古色低啐一口,露出阴狠之色。女童吓得揪紧江露橙的臀布,本已略紧的裙裳益发绷出惹火曲线,江露橙转身不得,只能回臂安抚。
“别怕。”应风色蹲下身子,和声道:“我叫应风色,风筝的风,景色之色。是龙庭山指剑宫的青鳞绶长老,我会保护你的,我们都会保护你,你不用害怕。”女童见他长身玉立,相貌俊雅,笑起来露出一口齐整白牙,语声十分动听,好感顿生,怯生生地点头。
龙大方连忙以眼制止了运古色的轻蔑不屑,以免又吓着她。
应风色和声续道:“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会不会武功?知不知道师门怎么称呼,师傅的名讳是什么?”
女童迟疑片刻,见江露橙点了点头,满面都是鼓励关怀,小声道:“我……我叫言满霜,言语的言,霜雪的霜。家师法号上惟下明,是在无乘庵受具足戒的比丘尼。”咬字清脆,条理分明,可见庭训严格,益发招人喜爱。
龙大方低道:“这般容颜,将来却要做尼姑。”似有些不忍。
应风色甚觉不当,唯恐吓着言满霜,抑住斥责纠正的冲动,微笑道:“江师姊有没有教你使用这个?”又示范一回筒匕的打开法,以及如何张开翼盾,双姝圆睁美眸,好与赞叹稍稍冲淡了置身险境的仓惶不安。
东海武林罕见佛脉,其中最有名、又以招收女徒为主者,当属水月停轩。
但即使是水月一脉,也仅前代筠字辈是比丘尼,到本代掌门“红颜冷剑”杜妆怜处,门下已无出家众。“惟明”这个法号似有些耳熟,但应风色总想不起在哪儿听过,至于无乘庵更无籍籍之名,青年此前闻所未闻。
水月停轩乃至无乘庵,料非标榜鳞族血统的门派,但江、言二氏在五郡六姓还是有的。双姝之所以被选入降界,或因此故。
应风色问她二人如何到这里,江露橙和言满霜都说不清,只说醒来已在房内,没到过兑奖间,是光着身子醒的,未换上价值两百点的单衣,更没听或看见主持仪式的羊首半。
“压在衣下的……还有这个。”江露橙取出一只银灿灿的半脸面具,捧交应风色。那面具恰与鬼牙众所戴相反,乃是人脸的上半截,起伏宛然,十分肖真;材质轻薄强韧,应风色以匕尖划了几下,连刀痕都没留下,洵为异物。
银色半面的额头正中央,约莫在眉心上方寸许处,突出一根尖锐鬼角,面具内刻着“万劫使者应风色”两排蝇头篆字。应风色戴上面具,果然毫无扞格,那和身躯融为一体、仿佛四肢延伸的舒适服贴,与臂甲如出一辙。
“我曾试着佩戴,总难贴服,如不合身的衣裳也似。”江露橙道:“我猜留下面具之人的用意,除了让我交给师兄外,或也暗示我俩,须与诸位师兄会合,才能转危为安,逢凶化吉。”
这就能解释何以少女听他自称“应风色”,态度便有了微妙的转变。
应风色领着四人重入大殿,示以侧墙血字,环顾众人道:“按此间遗留的衣裳推测,我们该是被安排进‘倩女幽魂’的故事之中,我是道士燕赤霞,龙大方是甯采臣,江师妹是聂小倩,满霜则是小倩的妹妹小青。”
运古色没好气道:“我呢,是没钱挂名的小和尚么?”龙大方冷笑:“没让你扮被姥姥吸干的僵尸就不错了。你这张死脸用不着化妆,光着屁股就像啦,还省布料。”江露橙忍俊不住,连言满霜都笑起来,霎时如冰消瓦解,满室生春。
应风色唯恐两人杠上,赶紧接口。“我听过几个倩女幽魂的续集版本,其中有一个,主角是法号‘十方’的僧人,护送金佛来到兰若寺。运古色所扮者,约莫是这位。”
运古色听自己也是主角,容色稍霁,撇嘴道:“现在人都齐啦,接着干什么?唱戏文么?”
“不,人还没齐。”龙大方灵光一闪,微微色变:“差千年树妖姥姥,和道行更高的魔头黑山老妖。按墙上血书所示,莫非要来鬼娶亲?”话才刚说完,蓦地血字消融,化作赤雾弥漫充溢,浓到呛人的檀香气味突然漫开,一股压也压不住的鳞虫腥臭直窜鼻腔,中人欲呕。应风色拉着双姝踉跄退出,只闻沙沙异响,仿佛漫山遍野而来,不知是何物所发。
龙大方与运古色各挥剑棍,倒纵而出,棍尖剑刃似都削飞了什么,分断数截的条状物飞还赤雾中,难以悉辨。
突然言满霜一声尖叫,娇小的身子几乎跳进江露橙怀里,语带哭音:“蛇……好多蛇!到处都是……呀!”数也数不清的蛇从大殿及左右两厢内爬出,瞧得人头皮发麻。龙大方挑飞几尾爬得近的,回头道:“我想起来啦,那股檀香味儿是驱蛇用的蛇药,血字一融,就把它们给熏出来了。”
运古色脸色惨白,颤声道:“这也……恶……这也太多了,怕不是满山的蛇全到了这儿,难道是蛇王庙不成?”
这话毫不夸张。此地鳞虫之多,就在说话间已爬满了几乎整片庭院,敢情整座“兰若寺”的地底就是个蛇窟,众家长物一被化雾的蛇药唤醒,即沿建筑物底部爬出,不但院墙下密密麻麻一片,连院门内外亦不可免;若不欲踩过蛇阵,怕只能以轻功越墙而去。
五人立足之地急遽缩小,只能退到倾覆的鎏金炉前,让年纪最小的言满霜站到炉上,由江露橙保护,男子们则奋力与蛇群争地。“这不是办法。”应风色当机立断:“咱们先上屋顶,再做打算!”
“不……不行……”没想到先投降的居然是运古色。“肏他妈的,老子腿有些软,一时起不了身……”
“不是吧老运?”龙大方气极反笑:“你居然会怕鳞虫……别在这种时候软掉啊!”运古色连爆粗口的气力都消软殆尽,白眼一翻:“谁……谁不怕蛇?恶心死了。”双姝点头如捣蒜。
“倩女幽魂”之中,兰若寺底下盘根错节、仿佛蛇躯交缠的,正是千年树妖姥姥的舌头。料想羽羊再怎么通广大,也不能真弄个树妖出来,到这儿就成了驱役数千活蛇的骇人蛇阵。
如蛇骨教、长信门等左道势力,据闻也有养蛇役蛇之法,但能否制造出这等恐怖的规模,老实说应风色也不敢肯定,连忙转出羽刃,杀得周围鳞血飞溅,锋所及,硬生生在地面上斫出深逾三寸、宽约尺许的沟槽,片飞青砖如揭面片,绕着五人噼出一个丈余见方的畸零平台来。
不知是因为死伤太惨,抑或是段差崎岖所致,蛇涌之势略止,众人缓过一口气来。“应风色,你他妈换了口好剑哪!”运古色掩不住满脸艳羡,瞥一眼四周涌动的蛇影,又掩口干呕去了。
应风色抹去额汗,头一个动作却是转过臂甲,果然运日筒上的人轮已由初始的“乾”转到了“兑”,蛇在此处视同于第一轮里的鬼牙卒子和鬼牙精兵,都是降界仪式的妖物,杀之可得奖励。
“诸位!不管有多讨厌,至少要杀掉两条蛇,确保得点。两位师妹或觉为难,为性命着想,请务必这样做。”
女子就没有不怕鳞虫的,江露橙俏脸煞白:“应……应师兄,这又是为何?什么叫……叫得点?”应风色耐着性子道:“我们被人扔进一个游戏里,完成某些事能得到点数,但时间则会扣掉点数;越晚完结游戏,点数扣得越多。末了结算时,若点数被扣到点滴不剩,我们就会死。”敲了敲运日筒上的时轮:“这是扣点的轮,越少越好。其他都是加点的轮,越多越好。”
江露橙安静听完,面上虽惊疑不定,却未哭叫乃至崩溃,而是露出若有所思的情。应风色暗忖:“这丫头若能活过此轮,可拉进三环里占个位子,龙大方定然欢喜。”
忽听一人道:“……师兄,你觉不觉得这些蛇爬得有点慢?”正是龙大方。
运古色和双姝的白眼都快翻到头顶上,应风色本听得蹙眉,想起龙大方自小爱抓青蛙蛇蜥吓人,对蛇性有一定的了解,蛇药的气味他也是一嗅即知,未敢小觑。“你的意思是?”
“这时节绝不能是冬眠,蛇药未将它们激出之前,这么多的鳞虫能在屋子底下睡大觉?”龙大方抱臂沉吟:“颟顸迟缓,反应不灵,莫不是被喂食了什么药物才得如此。”
“你是说……”运古色精为之一振。“它们不会咬人?”
“你给咬咬看就知道了。”龙大方没好气道:“蛇张口是本能,你往它身上一踩,怕它还没回已先咬落,冒险冲过蛇阵肯定不行。”
应风色心念微动,剑尖一挑,将一尾无头蛇腹笔直剖开,于红白肠秽中搅出细砂烂泥般的大团物事。运古色瞧着心疼:“忒好的剑,你不要送我啊,何至这般糟践?”
(原来……如此!)
这真是恶意满满的设计。应风色摊平左掌,在倒满朱墨的雷法刻痕上一盖,反刻的符篆就这么正印于手心,摒气凝,对剖开的蛇腹肠秽隔空一掌,吐气开声:“咄!”轰然一响,蛇腹窜出白烟火花,炽亮的火星乍现倏隐,随即飘出一阵焦肉臭气。
众人吓了一跳,只有识得雷法与蛇性的龙大方反应过来,拉他衣袖:“师兄!这是——”应风色眉飞色舞:“是脱身解令之法!按《倩女幽魂》推展,咱们须先打败姥姥,才能遇着黑山老妖来娶亲。这蛇阵便是姥姥的舌头。”
布置此阵之人,事先将硝石等混入动物膏脂,喂食蛇群。肠胃湿濡,易燃物置于其中,就算举火也点不着,若以雷法引动则不妨。
应风色让众人掌印符篆,指点了凝吐气之法,叮嘱道:“开声吐气,更易集中精。待会儿由我来开道,龙大方带江师妹,运古色带言师妹,大伙儿一口气冲出院门,切莫停步。两位师妹把握机会以雷法杀蛇。”
准备妥当,在应风色的带领下,五人齐齐出掌:“……咄!”五道火光冲天,夹杂着无数血肉残碎,纷纷如雨落。“靠,是真有效啊!”运古色不敢置信地望着掌中符箓,咧嘴傻笑。龙大方怒道:“别发呆!快些清场,拉紧言家妹子!”
“切,这么炫炮的玩意,多玩会儿不行么?”
“你是白痴么?”胖采臣一握江小倩师妹软滑的小手,三魂七魄都飞上了天,有意在她面前显脸,端起架子,威风凛凛地教训同门。“几千条蛇你能一条一条地喂?掺了猪油的硝药肯定堆满地底,把蛇赶来饱餐一顿就完事。雷法放过头了,还不把咱们炸上天?”
“正是如此!”应风色朗声道:“尽量对着院内青砖出掌,切莫指向屋舍。走了!”抡起锋锐无匹的兵半痴剑,斩开一条血海长路,踏着遍地残尸泥泞,掌落火起,烟硝处处,仿佛置身于童年往的《倩女幽魂》故事中,化身为最最喜欢的避世高人燕赤霞,为救书生女鬼挥剑开路,直斩树妖;意兴遄飞之余,一掌推向院门:“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破!”
烽火直掠蛇阵,血雨纷落之间,两扇门向外轰飞,在蠕动交缠的蛇群上搭出曲折桥板,指向脱出“兰若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