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他又回到始兴庄的老槐广场,与师兄弟们围着那古怪的分茶铺子饮宴。他看见穿着旧蟒袍的十七爷、龙大方那明艳无俦的小婶婶,提着短枪包袱、紧紧傍着十七爷的长腿姑娘,还有小孩模样的韩雪色。
连他无比厌恶的那个披发废人都来到梦境,还有奚长老、旷无象,场景倏地移至血海摊溢残肢漂流的通天壁,双颊凹陷、面色蜡白的唐色在畸零扭曲的人面蛛腹下拄着剑眦目欲裂,淌落血泪嘶声尖啸:“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应风色倏然睁眼,却迟迟无法恢复视力。额汗湿凉,侧脸所枕冰冷坚硬,是石头的触感。片刻后五感略复,视界里逐渐浮现漆黑的轮廓起伏,虽难悉辨,总算稍稍放下心来——他并没有瞎。不管是谁、对他做了什么、意欲何为,对方都没能夺去他的双眼。
只能认为是身处之地,被封得毫不透光所致。
青年口干舌燥,即使无法视物,眩晕感仍十分强烈。这是被下药的典型反应。
应风色的触觉与嗅觉正迅速恢复当中。身下冷硬的石板地,与之接触的部位僵硬得几无知觉,右手却搁在一处异常柔软、又充满弹性,摸起来浑圆饱满,触感十分丝滑的地方,就像——肉丘一绷,绵软瞬间化为精钢,危机的直觉令青年本能缩手,凉滑的指触却缠上右腕,修长的大腿贴肉夹住肘关,便要将右臂扭断!
——虎履擒拿手!
这是从宫嫡传腿法《虎履剑》中演出的地蹚技法,应风色拆得精熟,连翻带转,抢在来人之前一把压上,跨坐于对方的腰腹间,将握住自己右腕的十指压过头顶,牢牢反制。
火光就在这一瞬间亮起。
应风色痛得闭眼,唯恐伤及目力,眼角挤出大量液油。身下之人乘机一挣,反将他压制在地,两团绵软坚挺压上青年的胸膛,还有一股淡淡幽香。
应风色避开拂过鼻尖的搔痒——应该是发丝一类——勉力睁眼:这张脸决计不是平生见过最美最艳,但绝对是最冷的,犹如水精雕成,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细细凉凉,要命的是还很香。他感觉自己的面颊迅速红热起来,还有另一处糟糕的地方。
“你是幽……幽明峪的师妹?”转移注意力最好的方式,就是开口说话。
通天壁惨变后,主掌幽明峪的“影魔”冰无叶重伤成残,应风色没有他在现场的印象,但也就远远见过一回,无甚把握。冰无叶素负智谋,多行暗事也不怪,当时或正潜伏于左近,白白赔掉了两条腿。
他麾下侍女倒是不离不弃,这些被称为“无垢天女”的少女们该不该算作宫正传,多年来已从争吵不休、毫无共识,走到没人想搭理的境地,他冰无叶爱怎的便怎的,井水别犯河水就好。
女郎眨了眨排扇似的乌浓弯睫,冷笑:“你怎知不是师姊?便是风云峡一系的麒麟儿,也轮不到被压在下头的人来争大。”应风色嗅着她口里、发上乃至怀中散发的香息,居然不甚相同,益发心乱,低声道:“好好好,你是师姊,总行了罢?让我起来。”女郎支起长腿,利落起身,随手将长发挽起,周身摸索着找簪子。可惜虽是衣着完好,却无长物傍身,用腕间饰带扎了高马尾,俏丽冷艳兼而有之,令人眼睛为之一亮。
石室里约莫有十来人,此际才一一苏醒,勉力坐起,抱着脑袋轻晃,明显都有药物作用之兆。
应风色一眼便瞧见龙方飓色,还有惊震谷一系的小师叔平无碧等;角落里有张眼袋浮肿、满腮青髭的憔悴面孔,竟是梦里才见的飞雨峰次席唐色,只是他大活人的模样,比梦中的扭曲变形还像鬼,无法想像这些年是怎生糟蹋自己,才能整成这副德性。
余人也都是宫九脉的弟子,应风色便叫不出名字,面孔还是有印象的。他留意到这群人当中,竟没有一个是开枝散叶的野路子出身,那样的人无论姓字或面孔应风色都不会记在脑海里。除了那位幽明峪的长腿“师姊”,他确信屋里的全是鳞族六大姓血脉。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谁……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
“师兄……师兄!”龙大方揉揉眼睛,又惊又喜,手足并用爬了过来。身处诡谲,再没有比可信任的本领高强之人更令人安心的了。
女郎看着他如破壳小鸡般的眼,露出一脸恶寒。
“我师弟龙方飓色,暂居飞雨峰。我是风云峡的——”
“麒麟儿,应该没人不认识罢。”女郎的笑容带着一丝愤世嫉俗似的嘲讽,再重一点点就会显得刻薄,她却拿捏得恰到好处,很难判断是天生如此,抑或自知甚深。“……应风色。师姊怎么称呼?”
“鹿希色。”加问“幽明峪的吧”肯定要遭白眼。
众人醒后忙找认识之人,约略分作几股,嗡嗡语声越来越响。
然后,应风色才看见正面的石墙上,那龙飞凤舞的血红字迹。甲、此番降界之地,白城山埋皇剑冢。临引九渊,幽穷再现。
乙、诸位使者须潜入副台丞“天笔点谶”顾挽松房内,取得床头黑漆五斗柜底之绣卷,以全血裔之使命。
丙、降界完成,撤退至界域中心,以“破魂甲”插入羽羊之柱,可安然回归人世,获得龙皇陛下之恩赏。
丁、仪式由此刻起算,须于两个时辰内完成。
戊、毁损破魂甲者死;中离仪式者死;破坏仪式者死;未完仪式者死;泄漏仪式者死;怯懦无勇者死;辱血者死。死生存亡,尔当把握。石墙的另一侧,以与血书相同的漆料绘制了屋舍分布的平面图。应风色在白城山待的时间,没有长到能熟悉屋宇蓝图的程度,不过印象里,副台丞居住的南峰群院确是以古老的石造建筑为主体,在这个基础之上再行扩建,与这幢石屋的模样大抵相符。
但白城山距阳庭县有大半个月的车马路程,无论下得什么药,绝无可能不吃、不喝、不拉,全程昏迷,还能活着醒来的。血字之所以暗示他们人在白城山南峰,恰恰因为他们并不在白城山上。
——雕虫小技,自作聪明!
应风色抑住嘴角,以防幕后之人窥看。
藏住越多的底牌,越有机会反败为胜。被药倒拘禁的他们已失了先手,从现在起,得迅速积存反戈一击的资本——就由隐藏幕后黑手不知道的信息开始。
“这玩意……就是那捞什子‘破魂甲’?”
龙方飓色敲敲扣在左手小臂的铜色手甲。
屋内每个人的左臂上都锁着同样的物事,手甲的样式古朴,做工十分精细,仿佛一头鹰鹫敛起翅膀,栖于臂间,鹰首尖喙恰恰落在左手背上,以活扣与腕部相连接。甲身与臂密合,绝非粗制漤造的劣品,锁住腕肘的机簧也是,徒手根本取不下来。
手甲背面,在小臂内侧的位置,嵌了根五寸来长、剖面作六角圆弧形的钢色角柱,前后嵌着两枚铜环;腕部则是一枚水精圆窗,内有小针,圆窗周围的嵌环镌着东西南北的蝇头小楷,窗内小针颤动,似是标明所在的方位。
磁针指北并非是什么罕见的器械,但可携的指北仪再怎样也得做成铜匦大小,这水精圆窗扁平到不致妨碍手腕活动,如何塞得进磁针机簧?
果然现场两名来自拏空坪的弟子交换眼色,忍不住在被称为“破魂甲”的手甲上拨拨弄弄,兴致盎然,全然忘却正身处诡异之境,不管背后的阴谋家绸缪几何。
龙大方对应风色使了个“你看吧”的眼色,白眼都快翻过头顶了,可见当年在拏空坪就没少吃过亏,随手握着角柱转动几下,“喀”的一声轻响,尖端竟弹出一根将近五寸长的钢锥,寒气森森,拿来当武器也使得。
白胖青年眉头一挑正欲开口,应风色却示意噤声。龙大方不减兴致,得意洋洋地示以众人,只是没人想搭理他,自也没有期盼中的如雷采声。周围数人包括鹿希色与应风色在内,学着他转动角柱前缘的铜环,果然都弹出了钢锥。
不是手无寸铁,心情登时宁定了些。
直到带着磁震的低沉嗓音,传入众人耳中。
“诸位九渊使者,欢迎莅临‘幽穷降界’仪式。吾乃羽羊,龙皇之仆,九渊之使的引导者,各位将在吾之引领下,完成五千年一度的‘幽穷降界’仪式,打开幽穷九渊大门,迎接龙皇陛下的幽泉大军,再度征服五道,重启纪!”
自称“羽羊”的磁声说话间,应风色全身动弹不得。他只在当年旷无象和十七爷的手底下尝过类似的无形威压,惊骇远远超过了不甘和恼怒:“这人……竟是峰级高手么?不可能……绝无可能!”
羽羊的声音消失,所有人重获自由,惊呼怒吼此起彼落。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什么九渊使者,这又是什么仪式?”
“莫名其妙!喂,这是谁弄的恶作剧,再不开门老子拆房啦!”
“且慢!他说‘龙皇’……可是传说中幽穷九渊的龙皇应烛!”
应风色正欲上前一探,却被鹿希色拉住。
“……你瞧!”
壁上大字渗如鲜血般,缓缓垂溢;再看几眼,才知是漆料融化,还没流到墙底便化红雾飘散,坐得最近的那名惊震谷弟子身子一歪,无声侧倒,已然七孔流血而亡。
——有毒!
所有人朝门的方向逃去,一名块头最大、比其余男子都高出大半个头的壮硕青年虎吼一声:“……让开!”挥开挡道之人,铁塔般的魁梧身形撞上门板,旋被弹开,压倒身后一片。
门扇丝纹未动,没见半点凹陷,撞击点被磨去了褐赤锈斑,赫然是铸铁一类;从闷钝的声响推断,恐非空心夹层,徒手根本不可能破坏。
石室连窗都没有,溶似血淌的“死生存亡,尔当把握”八个大字,仿佛正嘲笑着后知后觉的“九渊使者”们,浑不知可怕的幽穷降界仪式早已打开,求生艰难,刻不容缓!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