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微微笑起来,心中泛起绵绵细痛。
此言一出,夏连翘愣了愣,心跳骤然漏跳了几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缓缓锁紧。
凌守夷之前的确去过潇湘大泽附近。
她当然还记得湘水村改编的那场剧目,故事中有两条恶蛟作祟,为祸一方,凌守夷持诏下界斩杀恶蛟。
故事里的小少年威风凛凛,冷傲无双。
但同属蛟龙,少年意气风发的背后,所隐藏着的血淋淋的真相,让她心里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的喉口也变得干涩难言,辞义凌乱,语不成句,“那两条蛟龙难道……”
颢苍回过来,“你猜出来了吗?”
他轻轻点了点头,坐实了她的猜测,“那两条蛟龙确为我昔年故友,前来救我。”
“夏姑娘,你方才问我为何不愿见他。你也知晓他性格偏执,若此时见我,了解了昔日内情,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自己昔年所斩杀的恶蛟实为父亲昔日故友,而自己一无所觉中,亲手葬送了父亲有可能的生路。
夏连翘的呼吸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从心底也泛起一股涩然与难过起来。她不敢想象,凌守夷若是得知真相,这对他而言是何其残忍与痛苦。
颢苍似乎也不愿多谈此事。
自将魂内残存的修为凝结成剑印送予夏连翘之后,他便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虚弱起来,身影也开始一点点由实转虚。
“我肉身腐坏多年,妖修多修魂,你所见的我只不过是多年之前一抹残留的魂,因一点执念不肯散去罢了。”颢苍再次轻轻地弯了弯唇角。
坚持到现在,每多说一句话,他的身影便虚幻一分, “如今也到我行将消散之际。”
就在他虚影飘飘渺渺,即将消散间,颢苍又不胜歉疚地朝她再拜一礼,“夏姑娘,原谅我以一己之私,将你牵扯进这桩因果中。”
夏连翘鼻尖不由一酸,她之前竟不知道,自己也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个性,忙强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强颜欢笑道,“前辈这说得什么话。”
她知晓他如今最放不下的当是凌守夷莫属,便郑重地保证道:“前辈今日所托,晚辈必定不负。”
颢苍竟露出几许怔忪。
他朝她微微颔首,魂归天地之前,竟未露出任何愤慨之色,这半生不拘,半生牢狱,都付洒然,释然一笑之中。
待眼前之人化作星星点点的微光尽数散去。
夏连翘微微一怔,竟如黄粱一梦,王质烂柯,一时之间,如身在梦中,恍恍乎不知梦里身是客。
直到她眼角余光不由瞥见墙角旁一地庞大的龙骨。她这才惊觉方才与她对话之人,不是她的空想。
怪的是,她从被卷进这间玉室到现在,竟然从未注意到这一地骨骸。
苍白的,硕大的龙骨,依稀可见其曾经携妻遨游天地之间的潇洒不拘,而此刻,它就这样静静的,温和地盘伏在玉室之间。
夏连翘不知道颢苍化骨之前是不是也是这般温和宁静。
或许,自从与柔姬分别之后,他的生命便已经停留在了那一刻,这才在短短十八年的时间内化骨。
颢苍与柔姬这二人的故事,让她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说不出口的,庞大的酸楚,像是从前打完一场游戏,或者看完一场电影,遍历了主角爱恨情仇之后,穿越时空一般的怅惘与难过。
过了好一会儿,夏连翘这才稍微定了定心走到近前。
她本来打算把这一地的白骨收殓起来,若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将他与柔姬二人合葬。
她此举不单单为了凌守夷,也是出于她对这夫妻二人的敬重。
可她的手刚触碰到这苍白的龙头,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微风,指腹下的骨骸霎时间便化作无边的飞灰。
夏连翘愣了一下,惊愕之余,目光却不期然撞入面前的这一面玉壁。
原来这四面玉璧并非空无一物,也是刻有字迹的。
殷红的血迹,直渗入玉璧之中,似乎是谁在不见天日的湖底,日日夜夜,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寸寸描摹,徒手壁刻而成。
经由时光摧残,这些石刻的大字已渐次模糊不清。
只能望见笔锋孤绝劲峭,不见怅恨,只述不尽的思念与平宁。
“但愿人长久。
亦无老死尽”。
第2章
应龙既散, 夏连翘本来应该马上离开溟幽海湖底,但她却安静地在玉室里又坐了半个钟,也是顺便理清自己目下的思绪。
凌守夷骤然下界, 带给她的冲击力太大了,之后发生的一切,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作何准备, 就被仓促推到了台前。
只不过和从前的迷惘与彷徨相比,她眼前又多了一条路。跌跌撞撞地总算摸到了点儿目标,内心也比之前敞亮平定了不少。
凌守夷只追到溟幽海前便不动了。
不是他不想追。
是他无能为力,这湖底的暗流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推拒在浪潮之外。
凌守夷不假思索,第一反应便是一剑劈开湖水, 只是凛冽冷厉的剑光落入浪潮之间,湖水却如有生命力一般将剑光包裹, 托举,又送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