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栖禾有记忆起, 这是唯一一次,她作为女儿,成功地把父亲从外面叫了回家。
不是因为哭着哀求, 也不是因为诉说家中母亲的重病,她只是手持那份公函,说“朝廷怀疑有人冒名顶替了你的卷子”,就足以让苏承睿当场手滑,摔碎酒杯。
酒液泼了一身,还溅到了身旁的老板娘,可男人完全没有顾及到,只是瞪大了眼睛,声音陡然拔高:“你说什么?”
女儿又重复了一遍,他还是茫然地怔愣在原地,眨了眨眼,好像还没彻底反应过来。
直到酒馆的老板娘拍了拍他的手臂, 调笑道:“意思是, 你能考中啦。”
苏承睿这才如梦初醒,顾不上别的, 几步迈出酒馆的门, 直奔家中而去。
走在路上, 思绪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运转。
他越走越快,脚下生风,唇角的笑意也逐渐扩大,扭过头问女儿:“你娘她知道了吗?”
苏栖禾点点头,心想现在这件事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没有必要再瞒着, 说不定还能让母亲今天的心情好一些。
毕竟等了这一刻十多年, 终于成真,应该会高兴的吧?
于是回到家中后,父亲径直进了卧室。
“阿萍,你听说了吗,京城来人要给我申冤了!”
“我之所以一直没有考中,是因为有人冒名顶替,不是我没有本事啊。”
只见卧在床上、背对着门的身影一动不动,听到这话也没有意外,大概是骆灵已经提前说过了。
苏承睿没见到阿萍想象中激动的反应,眉心一蹙,又继续补充道:“别人抢走的、我的那些功名利禄,你的那些幸福,也都可以拿回来。”
“当年与你的约定,到现在,终于能履行了......”
他对着阿萍的背影演了一出独角戏,无人回应,可情到深处,回忆起自己这些年的卑微和压力,他眼中竟还淌下几滴眼泪来。
“其实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不是个东西。这些年来,对不起你和孩子。”
他轻轻咳嗽两声,“但是......”
大概是想说,但是接下来我就要有了别人的赏识,进入官场,终于能带着你们娘俩过好日子了。
就是他在过去每一年里,酒醉后经常幻想的那种“好日子”。
美好的愿景还没许下,就被阿萍的声音干脆利落地打断:“没有但是了。”
母亲在病床上吃力地翻了个身,将脸朝向门外。
这下丈夫和女儿都看清了她满面的泪水,眼睛红肿,却透出横下心来的那种决绝。
“苏承睿,等你从京城回来,我们就去和离吧。”
这话像一个火药桶扔进室内,重重砸在地上。
热浪翻滚,碎片横飞,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响。
不仅苏承睿愣住了,就连一旁的苏栖禾也猝然睁大了眼睛。
十五年来,父亲耽于青楼酒肆,从不补贴家用,只在没钱的时候才会回家,软磨硬泡、坑蒙拐骗地拿到母亲的嫁妆去变卖换钱,然后再次离开。
即便她是亲女儿,也不得不承认,父亲的行为非常过分。
可这么多年,唯一不肯看清、不肯承认这一点的,明明就是她的母亲。
哪怕卧病在床,智模糊,还要支起耳朵仔细听门外的响动,抖抖索索地拉着女儿的手,徒劳而悲情地盼着丈夫归家。
苏栖禾过去经常会想,要有多深的感情,才愿意包容到这种地步。
可没想到,就在漫长等待终于即将看到曙光的时候,母亲却突然决心要割舍了。
苏承睿好像迎面挨了两记闷棍,表情停滞半晌之后,木然地开口。
“阿萍,你是认真的吗?”
声音开始颤抖:“我之前时运不济,今后终于要时来运转了,你、你不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好享福吗?”
“难道你”
大概想问的是:你不喜欢我了吗?
可这些年他浪迹风月之地,沾了一身污浊,实在不好意思再对家中的妻子说出“喜欢”二字。
母亲吃力地重新扭过头,好像压根不想再看见他,声音里带着疲惫和疏离:“对。”
就是不想再给你一次机会了,就是不再喜欢你了。
这次翻身好像碰到了某一处筋骨,她疼得轻轻“嘶”了一声。
于是女孩赶紧走到床边,垂下睫毛,帮她理顺静脉,柔和地抚摸着母亲干瘪皱缩的手。
母女俩都没有说话,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远远地听见外面传来动静,是苏承睿走出卧室,打好进京的包袱,一言不发地摔门离开了。
进门的时候有多眉飞色舞,出门的时候脸色就有多臭。
母亲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栖禾,你是不是不理解娘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