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玥心知肚明地睨她一眼,“原先跟着爹娘初上贼船时,我的确畅想过打胜仗后的未来。大哥做皇帝,我做长公主,一扫被人嫌弃的命运,逆天改命,重新活一次。后来爹走了,娘也走了,我也再没什么指望。他这般心狠手辣的人,对亲爹亲娘尚都如此残忍,何况是对我这个本与他不亲近的妹妹。惶惶度日,不得安生,这就是我会一直过下去的日子。”
行至一棵被雨水打得愈发浓翠的桦树下,俩人就此站定,不约而同地仰头看树看天。
雨势渐渐变小,毛毛细雨不打伞也罢,于是便收了伞,挨在一处说悄悄话。
倘若在半年前,凝珑绝不会想到与她水火不容的凝玥竟会主动来找她搭话,更没想到俩人都会心平气和,就是存心想吵一架也没之前心高气盛的气焰。
凝玥说:“有时真羡慕你啊,天生好命,什么鲜花都是你的,你也能撑得起来。”
凝珑:“天生好命?不过是左右逢迎、长袖善舞罢了。若真是天生好命,那我合该生在钟鸣鼎食的世家,双亲健在,阖家安康。而非寄人篱下数年,连婚事都带着算计,做事再三衡量。”
如今她也不打算再瞒,坦白讲道:“都知道我娘刚把我生下就走了,实则在我之前,我还有几个夭折的兄弟姐妹。娘几次滑胎,小月子不知做了多少次。越到最后越是心灰意冷,最后心一冷便走了。爹心疼娘,心疼夭折的孩子,也跟着娘走了。在来凝家寄居前,我被当成玩物一般几经转手,这个亲戚不想插手,那个也不想插手。最后才到了凝家,暂且安定下来。”
凝玥也说我坦白告诉你,“你当爹娘接你来家是善良好心?其实姑母临走前留了封书信,把你托付给爹娘照顾。爹娘哪里是善良人?姑母也早料到,故而送来几万两白银并数千两黄金,把爹娘收买了。那些钱是你家全部家当,这事本是个苦差,加了钱就是肥差,谁不想接?最后爹娘揽了过来……”
凝珑早有预料,今下听了眼里并无震惊。本就是八辈子不见一次面的亲戚,哪有那么多情分在?何况现在就是想怨也怨不了,人早就埋在了坟里,怎的,难道还要挖坟鞭尸?
这事凝珑万万做不出来。
所有爱恨嗔痴此刻都只化作一句:“都过去了。”
凝玥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你心里的山峦都已越过,我可没有。”
这段时间她身上总是笼罩着一股抹不去的悲伤氛围,仿佛把话说完就要去吊死一样。
凝珑也是怕她真敢拿条麻绳吊死,遂问道:“你心里有什么事?跟我说说吧。”
凝玥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说自己,反问凝珑:“你知道大哥一直以来都对你有别样心思吗?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人想得到女人的那种心思。你都已成婚,应该懂‘那心思’具体指什么。”
凝珑说知道。凝玥再问:“你知道他为甚独独青睐于你吗?”
凝珑说这倒不知道,“红尘男女恩恩爱爱,爱来爱去不过是爱一种感觉,爱一种幻象。我怎知他是怎么爱,如何爱的?”
凝玥抚着树桩,“他一直都以为你们俩是一路人。”
“一路人?”凝珑面露惊诧。
“你是朵贵女里的葩玩意儿,你面善心狠,是朵十成十的黑莲花。你别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那些小心思我可都偷偷观察过。当然,我也没告诉任何人。那时我是看不惯你,可也只是占占小便宜,没准备把你往死里搞。他呢,是根汉子里的葩野草,面善心狠,跟你一样。都是一路人,不该说两家话,对不对?”
凝珑嫌晦气地把袖一甩,“谁跟他是一路人?是,我是有些见不得人的小癖好。可我是杀人还是放火了?都不曾吧。拿我与他比,他不嫌晦气我倒是嫌!”
凝玥说你别急,“然而他并没意识到你俩的区别,还当你是他数年难寻的知己呢。他能把仅有的仁慈让给你,也是因这重原因。谁不想跟自己像的人在一起过日子呢?你跟世子定也是有哪点相像才慢慢走到一起吧。”
凝珑认真想了想,她跟冠怀生好像没有哪处相像。
若硬是要凑出个相像处,那也是有的。她喜欢施虐,他喜欢受虐,这癖好显得很变.态,偏偏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旁的红尘男女总要先让灵魂相融才能接受身体相贴,他们俩却是反过来的。先把两具寂寞又热情的身子拿一张名为春蛊的胶带黏在一处,再去说灵魂相融的事。
拿身子磨,情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因此看似是深深爱着,其实对彼此都不甚了解,往往要经历许多事方能慢慢交心。
凝珑没有回话。风里夹杂着瘴气特有的臭味,就是个烂石榴,熏得头疼。
俩人就此分别,凝珑往东走,凝玥往西走,谁也不知道还能再见彼此几次面,还能再平静说几次话。
夜间凝理来寻,凝珑分明已经歇下,可耳尖地听到一阵脚步逼近声后,还是机警地披好衣裳,端着一盏灯走出屋。
“什么事?”她问,“莫不是良心发现,要放我走了?”
凝理着一身墨青长衫,腰间系着禁步,文质彬彬,很有风度。
这时他像极了凝珑印象里的兄长,就该是握笔杆子读书当进士的,而不是去做巫教派教首,做出极其残忍的事情。
凝理只是想来瞧瞧她,他心怀不安,可见到她后,心却变得异常平静。
他提来一壶清酒,“大妹妹既然也没歇息,不如与我同饮几杯?”
凝珑自然警惕地说不,“还想毒晕我,好让你胡作非为?”
凝理自来熟地进院,往院里的石桌旁一坐,在两个酒盏里斟了酒。
“雨季当时,瘴气消散。雨季后,瘴气变浓,直至伸手看不着五指。但打仗可不管你是雨季前还是雨季后。”他道。
凝珑:“什么意思?”
“明日,他便会带兵攻山。”凝理喝完一盏酒,向凝珑示意,“这下可放心了?我当真没在酒里放东西。”
凝珑因想再套些话,便慢慢踱步走去。
甫一走近,清酒淡淡的香味就往鼻腔里窜。
她小口呷酒,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你不是早料到了吗?又是疫毒又是被灌了毒的疯狼疯虎,你那架势唬人得紧呢,谁看了不说一声胜券在握,巫教必胜?”
“你少腌臜我,”凝理把他这双狐狸眼笑弯,“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月下对酌,郎情妾意。凝理心安了,他没看错,凝珑与他当真是一条路子闯出来的狠人。
有点像夫妻聚在一起说夜话。他又倒了盏酒,一饮而尽。
“其实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他说道。
凝珑翻去个白眼,“这话谁信?你信还是我信,还是俩人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