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哭......!”许一零迅速抹了一下眼泪,止不住哭腔,“那凭什么……我总是用你剩下的东西?!”
“什么啊?!”许穆玖被许一零这一句“她才是受害者”一般的说辞给问懵了。
怎么可能呢?这简直颠覆他一直以来的认知。许一零这种不讲理的坏小孩哪来的资格在他面前说这种话的?
反驳的话语本来已经到了许穆玖嘴边,却在他目光落在许一零身上那件印有“GOODBOY”字样的白色短袖衬衫时被锁进了喉咙。
如果没记错,那本来是许穆玖的衣服,他长高之后母亲就把衣服给许一零穿了。
衣服没坏,也不存在男女款式差异的问题,唯一违和的“GOODBOY”他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在此之前,小孩子穿大孩子衣服这件顺利成章的事太过自然,自然到不会引起他的任何关注。
不过是件衬衫罢了。
许穆玖准备继续开口反驳,脑子却不由自主地继续思考那件衬衫的事,忘记了反驳。
一时间,吊扇成了客厅里的唯一声源。
发现许穆玖落在自己衣服上的目光,许一零低头扯了扯衣摆,一滴还未收回眼眶的眼泪坠入衣摆,打湿了指甲盖大小的布料。
“又怎么了?”穆丽菁闻声赶来,手里抓着鱼。睹见地上的狼藉,她不耐烦地咂嘴道:“谁教你们乱丢西瓜的?不想吃了是吧?”
许穆玖回头对上母亲愠怒的眼,连忙蹲下去一边捡拾被他摔得破碎的西瓜残块,一边解释:“......西瓜没有了,我没吃到。”
“多大点事,等晚上你爸回来,再切一个不就成了。”穆丽菁摇摇头,转身去了厨房。
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可他刚才真的很生气,没有完全发作出来就被堵回来了,现在不仅烦躁得发热还一头雾水。
许穆玖转过头,许一零已经没了踪影。
手心里的残块冰凉滑腻,有的还黏在指缝里,更小的碎屑连抓都抓不起来。但他现在顾不上恶心,有些发懵,心里完全在想另一件事。
许一零以前总是在用他剩下的东西。
是吗?
暂且抛开他先前由于在气头上急于反驳她的心情,他发现自己并不能对这句话提出质疑——
她确实一直在用他用过的东西,那件衣服只是一小部分,还有其他东西,现在,它们被他从记忆中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挖出来了。
为了节省开支和充分利用资源,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年龄大些的孩子有一些用品是可以给年龄小些的孩子继续用的。
这样的做法在许穆玖的认知里本来是“好事”,而且有了家长的授意,这甚至已经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
许穆玖本以为,许一零不会介意这一点。
和“大的要让着小的”一样,这些既定的“规则”体现在他们生活的各方面。许穆玖之所以只会觉得有一部分不合理,是因为在那一部分的“规则”的分配下,他不是“受益者”。
许穆玖突然明白,许一零抢他东西或许是因为她心里不平衡,在表达她不满意“她不是‘受益者’”那一部分的“规则”。
可关他什么事?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服从家长安排的人,真正规划安排的人不是他,他没义务对她的不满负责。
仔细想想,他愿意遵循的那一部分“规则”明明都是很合理的,都是“好事”。
况且,许一零因为不满就抢东西的方式也太霸道了吧。
谁都不愿意当吃亏的人,所以他们一直在明里暗里争抢。时至今日,大概没人能准确地计算出他们两个到底谁吃亏更多。
这样的计较让许穆玖陡然间感到巨大的疲惫。
许穆玖把西瓜碎块扔进垃圾桶,去院子里洗拖把。
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地往下砸,许穆玖脑海里浮现出刚才许一零被他吓哭又立刻抹掉眼泪的样子。她似乎有很多话没和他说过,而他那时候并不想听。
当时他只想发火,让许一零涨涨记性,在母亲来的时候他还在想许一零会不会趁机跟母亲告状,说他因为一点小事就冲她大吼大叫,如果那样,他就会更讨厌她。
可她最后只是眼泪没擦干就跑走了。
她没有告状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先在母亲面前揭露她抢西瓜的行径?他当时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没有先告状只是不想因为小孩子的矛盾挨大人的骂,不是因为他包容她的过错。
他觉得他吼她是一种警告和惩罚,正好和她的过错抵消了。
可她哭了。
在以前,他认为这很正常,“爱哭鬼”哭是天经地义的。但是现在他有些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许一零说的最后一句话还在他脑子里打转。
他不禁皱眉。
他刚才在回想和她有关的过去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以前有多忽略许一零的存在。一直以来,她在他心里就是个和自己差不多时间被生下来的小东西,一个和他一样、拥有诸多属于小孩子纯粹的恶劣性格的同龄人。
他并不像家长那样把她视为应该被保护和珍惜的后辈,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会为天生的身份对她心存爱护和亏欠。
他们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好。那些和她有关的记忆里,只有令他不愉快的记忆被强化了,愉快的和绝大多数普通的记忆只是一闪而过,和她这个人一样透明。
但是,当他思考后,他无法否认的是,她不是透明的,她是一个从他记忆之初就存在的、会哭会笑的人。
仔细回忆以前,父母对许一零的关心不比对他少,但也不多什么,基本上对他们两个一视同仁。
但是,许一零没有朋友。
她过于安静了,胆子也很小,玩得时候放不开,没有小孩子愿意和一个活木头在一块玩。
一开始,许穆玖出去玩,许一零就像个小尾巴一样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到了地方,大家打成一片,不一会儿许穆玖就能看见许一零一个人站在旁边,呆愣愣地盯着这边玩耍的人群。
说她透明,是也不是,也许她算另一种形式的惹眼吧。
“那是你妹妹吗?”一个小男孩凑近许穆玖问道。
“……嗯。”
“她又不会玩,像呆子,下次别带出来玩了吧。”
很久以后许穆玖回想起那个男孩说的话,他才意识到这句话有多缺乏礼貌,尤其是,这句话是对着他这个当哥哥的耳朵说出来的。
可当时,许穆玖只觉得无比赞同。
带着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不点出来玩太丢人了。
她是他的累赘。
后来,许穆玖出门,许一零还准备跟着,却被许穆玖警告不准跟着自己。于是,许一零扒着院子大铁门的边,眼巴巴地望着许穆玖离开了。
她还是会偷偷地跟着许穆玖,只不过距离远了点,不让许穆玖发现她在跟着他。
被许穆玖发现后,他干脆每次出门都躲着许一零,如同躲着幽灵,不让她察觉自己出去了。
避开目光,转过拐角,成功甩掉她后,他一身轻松。
回到家后,他看见许一零一个人坐着,有时候在看电视、看那几盘已经被反复看过好多遍的碟片,有时候在读画册、杂志,有时候只是盯着某个地方发呆,他不知道她察没察觉自己刚才出去了。
也许她察觉到了,因为某一天,许穆玖再出门时,他惊讶地发现许一零就在门口,他正要警告她不准跟着,结果发现许一零仅仅是站着,没有再跟过来了。
如果她今天没对他抱怨,他或许还会无期限地将她的存在忽略下去。
还是心疼了。
也或许是有一丝心虚吧。
这种自发的情感是人与生俱来的,并非是基于“道理”的约束才产生的行为。
不管怎么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有的记忆和生活,终究是有她参与的。
很多时候,道理就是不能用来清楚解释行为。
冷静下来以后,他回顾整件事,似乎是她的错,又似乎是他的错。他依旧找不到能让自己心服口服认错的支点,却开始莫名地对过去的事感到愧疚,尤其是自己对她一直以来的忽略。
在发现对方的诉求之后采取置身事外的态度真的不过分吗?
原本刻意加深的界限似乎也逐渐被高温烤化,又或许它从来就不曾完全清楚过。标准很多,没人能恰如其分地将一切归属划分妥当。
但他还是不会道歉,他们的矛盾随着记忆诞生而诞生,争锋相对成了习惯,他一时放不下面子。
想到许一零估计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过段时间就忘了,许穆玖内心的侥幸一下子就盖过了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