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十七也试着仰头,除了天,什么也没有。
他越发觉得师父古怪,第二日故意蹲守,第三日同样偷看,第四日……他被师父发现了。
徐云书抱着一床被子进门,恰与扒在窗边偷偷摸摸的陈十七对视上。
陈十七呆若木鸡,心道完蛋,必定要挨一顿骂,师父会不会生气把他赶下山。
陈十七连十七都没有,他只有十五岁,他没有爸爸妈妈,下山就只能睡在阴冷的桥洞,他会不会被冻死。
陈十七呜呜想哭,正欲开口跪求师父原谅,师父径直走过他身边,将被子整齐铺在他的床上。
陈十七从前是乞儿,恰有察言观色的本事,没发觉到怒气,他保持纹丝不动。
徐云书铺好床,淡淡扫了眼一脸戒备的弟子,道:“夜里冷,莫着凉。”关门离开。
陈十七盯着松软厚实的棉被发呆。
师父好像和他想的不一样。他虽然不爱笑,但竟然给他送被子。
陈十七探出头,师父果然还在院子里,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叫道:“师父!”
徐云书静静看他,微微疑惑。
陈十七蹑手蹑脚走在他旁边,悄声问:“师父,您每天晚上不睡觉,都在看些什么啊?”
完了,他说了“每天”,他说漏嘴了。陈十七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徐云书面无波动,似没发现他言语中的纰漏,指着夜空说:“星。”
陈十七在心里嘀咕,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开口假装恭敬地问:“看星星能修炼吗?”
徐云书像是看入了迷,没有回答徒弟的话。
陈十七跟着看了几分钟,打起瞌睡,和师父说了声,便回到房间的暖和被窝里。
不知过了多久,徐云书咳了一声,缓慢回屋。他走到桌前,惯例取了心头血,滴入桌上的一个小盒子中。
他给那缕魂换了容器,这个小盒子看上去精巧美丽,徐云书觉得阿星会更喜欢待在这。
那魂仍是薄薄的一缕,除了愈加活泼,似没有任何变化。
她咕噜咕噜喝着美味的阳血,主动贴上徐云书的指腹。
徐云书的眼变得异常柔和,低低与她说话。
可没说几句,又开始咳嗽,甚而咳出了眼泪。
徐云书知道自己该好好睡觉,可没办法,这么多年来,他没有一刻能安然入眠。
他习惯了在清醒中独自度过漫长冷寂的夜晚,想她时,便与她说话,偶尔也在夜里画她的模样。
画卷堆起来厚厚一迭,她仍没有回来。
徐云书去了趟地狱,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一次,什么也不做,只是看那几分钟,再悄无声息回来。
这次回来后,他感觉身上更冷。
一抬头,才恍然知晓,清云山下起了雪。
冬天又来了。
徐云书去山边看雪景。
阿星最爱看雪,她不在,他要替她看。
夜幕深沉无垠,缀着零散的星,无数雪花静静从中洒落,似星星坠入人间,随风飘舞、飞扬。
枝头落了白,山林覆上浪漫色彩。空气带着雪的湿凉,夜的清新,还有绵绵情意。
徐云书恍惚回到许多年前,那个雪花纷扬的冬夜,他们在荒芜的山边安静拥吻,眼里只有对方。
一瞬间,热泪盈眶。
总有人和他说,时间会冲淡一切。
可是阿星、阿星。
我怎么可能忘记。
做再多事,过再多个日子,我想要的,只不过是回到那个冬天。
可是阿星、阿星。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身边。
徐云书捂着伤痕累累的左胸口,自言自语:
“清云山又下雪了。”
“阿星,我想你了。”
……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转眼又过去五个秋冬。
第十年,徐云书三十三岁。
他彻底脱离了青涩少年的样貌,在外人眼里愈发严肃孤冷、不可亲近。
早几年,还有大胆的香客向他表白,现如今都已不敢靠近。
有人说徐观主已经出家了,也有人说他是要得道成仙之人,不会眷恋红尘。
徐云书全然不在意别人怎么八卦谈论,他只做自己的事。
他现在话比以前更少,经常一天也没有一句,陈十七有道法上的难题来询问他,他才会开口答上一二。
当初来的那批小道士有的待不住走了,有的拜小九为师,只有陈十七仍旧跟着爱看星星的师父。
一天,陈十七发现师父夜里没在看星星,反而跑去山里,他不放心地跟去,看到师父在挖土坑。
师父虽然古怪,但没有这么做过,陈十七疑惑问:“师父,你在做什么?”
徐云书语调平平:“建坟。”
陈十七吓到,赶忙抱住师父的腿大叫:“师父你别自杀啊……”
除了那一次,徐云书没想过自杀,但他已时刻做好死的准备。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因而要提前为自己准备好长眠之地。
徐云书选址很好,在一片野生的花草地之下,远离山路,幽静怡人。
他告诉陈十七,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就将他的骨灰葬于这片土地。
见徐云书不是要自杀,陈十七松开徐云书大腿,呸呸两声:“师父您会长命百岁。”
陈十七又问:“师父,为什么要把你葬在这里?”
徐云书沉默,陈十七知道师父又走了,等了一会儿,听到他的回答:“这里的雪景最美。”
师父爱看雪,十七亦知晓,他再问:“师父,为什么你坟旁边还有个空位置。”
师父彻底不说话了。
陈十七心惊肉跳地揣测,师父不会要让他陪葬吧。
徐云书一连建了三个晚上,洒下新的种子,等到明年春天,这里就会开满鲜花。陈十七想要帮忙,他摇头拒绝,独自熬到深夜。
徐云书疲惫回到观里,洗手洗脸,习惯性要去看小盒中的魂。
可一打开,盒中空空如也。
他大骇,瞬间清醒。
出门前他已喂过精血,那会儿小魂还在,他怕自己一时疏忽忘记关上,让她偷跑出去。
冷汗直流,心又开始绞痛。
徐云书失去过她一次,无法承受失去她第二次。
他慌乱地在屋中寻找,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可没有,哪里都没有。
维持十年的平静表面下,那颗破碎的心裂了满地。
向来冷静的年轻观主,轻易在夜里因为这一点在外人看来极小的事崩溃失控。
绝望充斥着他,他快要无法呼吸。如果连那缕魂都没了,徐云书真的无法保证自己能不能活到太阳升起。
虚弱的身体即将无法承载巨大的精负荷,那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吸走他身上所有力气。
徐云书强撑着站起,继续找寻。
忽然间,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微弱的猫叫。
他回头。
眼前是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寂寥的院落。
此时,在那昏暗的空地之中,有一个长发女子的背影。
她乌黑的发在风中飘扬,柔软的裙角亦随之翩跹舞动。
她娇俏地伸出一根指头,和一只猫絮絮叨叨说些什么。小猫将身一扭,不把她当回事。
她似乎生气了,要去抓猫。小猫跑得飞快,她也跟上去。
没走几步,被人从后面拦腰截住。
徐云书从后面抱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直流。
她似乎被吓到,扭头,吱哇乱叫地挣扎,喊道:“臭流氓!快点放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