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去到为课业苦恼的弟弟身侧。
男孩斜眼瞧她,扭捏地叫了声“姐”,接着又垂下头去对付数学公式。可惜用心不过片刻,他很快便没了斗争的力气,拿着笔涂起草稿纸,画互相打架的小人图。
苏青瑶身子微低,去看他的数学题,默默在心里计算。
她蒙学在七岁,父亲在家里亲自指导,教了两年,头一年仔细,后一年潦草,因为在后一年,他千方百计娶进家门的心上人总算有了身孕。到第叁年初,继母诞下一名男婴,随后便把她寄宿到拯望会所建的启明女学去了。
她成绩不错,读到高中,开始教富人家的小姐们读古诗,带她们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以来贴补家用。
后来苏青瑶毕业,是一九二六年。她本想申请沪江大学。但沪江是教会大学,学费太贵,复旦、南洋倒是公立,可不收女学生。北京女大和北京女师大离得太远,她无亲无故只身去,不切实际。
再往后便披上婚纱,嫁给徐志怀,去往杭州,什么复旦、沪江全不再想。
按父亲的话说——嫁了人,就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耍小孩脾气。
苏青瑶看着在书桌前涂涂抹抹的男孩,抬起手臂,戳了戳他的脑袋,轻声道:“这么不用功,按现在的成绩,你将来可怎么办?”
男孩道:“没关系,爹说了要送我去留学,东洋、西洋各叁年,就和他一样。”
“哪来的钱……”苏青瑶无奈地笑。
“爹亲口说的!他还讲钱已经存好了,就在银行里。”男孩瞪大眼睛,显然是不服气。“不信你去问他!”
“嗯,我信。”苏青瑶道,口吻里似乎掺杂着隐怨。
恰逢此时,继母携父亲归来。
“志怀呢?他怎么没来?”她父亲苏荣明见她第一眼,便问起女婿。
苏青瑶答:“他忙。”
苏荣明脸色不佳,觉得徐志怀这当女婿的,竟欺辱到自己这老丈人头上。继母见状,慌忙打起圆场,让两人先坐,自己折进厨房又奉两杯新茶出来。
苏荣明抿了口茶水,脸色稍缓,问苏青瑶在杭州四年过得如何。苏青瑶只说不错。他冷哼一声,又说,去年过寿,徐志怀托人送来的贺礼——巴掌大的金老鼠——他是满意的,但今天不过来,着实没礼数。苏青瑶冷冷地附和他,说,是、是……
“四年了,你也没生个孩子。”苏荣明找不到东西教训青瑶了,便说起生养之事。“看过医生没?别是哪里有毛病。”
“爹,你生弟弟不也花了叁四年。”苏青瑶淡淡答,面上瞧不出半分恼意。“人各有命,这不是我说了算。”
她看向他,瞳仁黑得出。
苏荣明心头悚然,暗暗想:这丫头果真是和她那跳井的亲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浑身透着股邪性。
勉强坐到日头西斜,辞别。
苏青瑶心里闷得慌,便去附近的商铺买火柴与香烟,香烟要小仙女牌掺薄荷叶的那款。她站在两侧栽满法国梧桐的行道边,拆开纸盒,指甲盖熟稔地弹出一根细烟,点燃。
徐志怀从不知她会抽烟,她也一直瞒着他。
苏青瑶抽得极猛,很快便烧尽一根。口中泄出的烟雾徐徐消散,她抛掉烟蒂,去取第二支,衔在淡粉的唇间。
临街边,有几个顽皮的女孩子,不甘寂寞,折来七八根缀满桂花的枝条。她们围着彼此,奔跑转圈,玩起操办婚礼的游戏,手里一面使劲挥舞着桂花枝条,一面轻快地大喊“当新娘子喽,当新娘子喽”。
花朵纷纷而落,恍如黄昏时骤然下了一场缠绵的细雨。
苏青瑶夹着薄荷烟,静静凝望她们,忽而心里一哀。
她心里轻念:傻孩子,不要轻易当人家的新娘,你会流泪的。